2007年7月5日 星期四

心靈疆域的擴展與重疊

心靈疆域的擴展與重疊
【聯合報╱李時雍/報導】
2007.07.05 02:05 am

席慕蓉。本報資料照片/記者鄭超文攝影
連綿終日的大雨,到了傍晚逐漸歇緩,我提早抵達清華大學合勤廳。小小的廊道已有許多學生在安靜地等候入場,人手翻著書,舊黃的書皮,《有一首歌》、《七里香》、《無怨的青春》;屋簷雨水匯集,一如年輕學子嘴裡默讀的詩句,滴落成韻。全場座無虛席,期待席慕蓉的到來,訴說「心靈的疆域」。
故鄉需要時間來經營
席慕蓉由自我的探問開始,展開對疆域的省思。過去也曾在一地穩定生活長達二十年,近幾年卻頻繁地回返蒙古,令周遭朋友和自己都深感困惑,為什麼會對於蒙古高原懷有如此激烈的情感,並且在十幾年間,像被什麼聲音所呼喚,而不停地兩地間遊走。她回憶解禁後的1989年,第一次拜訪父親的草原,「我一直以為我回去了以後就了了一個心願,看到父母的故鄉;但是對我來講,我其實沒有故鄉。」如果故鄉除了是一個空間的指稱,更是因為那些空間上與自己有所連繫的人,關心和愛護你,方能建立,「那是需要時間來經營的。」像她們這樣的一代,在特殊歷史因素下,許多人「來不及為自己準備一個故鄉」。
「我是一個容易被美的光影吸引的人,或者是空間的感覺,或者是人的臉上的表情。」而蒙古,或許正存有某種特殊的光與影,吸引著她。另一方面,席慕蓉以大興安嶺之旅為例,1994年夏天第一次拜訪,朋友說,其他季節的光影風景更為漂亮,於是執著的她,兩千年去看金黃秋光、零二年去看第二場霜降,直到今年已經第七趟前往,看盡滿山遍野的杜鵑花。
疆域是會重疊的
除了被美所吸引,以及親睹似曾相識的歷史文物,更多的是成長過程中,身分的隔阻與被誤解,使得席慕蓉在能夠接觸蒙古文化時,油然而生更大的求知欲望。「我所以為的我,不是單純只有我所知道的我;還有我所不知道的我,住在我的心底裡。」許多時候,當她對於所處的當下環境習以為常,安居於室,住在心裡的聲音會問自己,「妳打算怎麼辦?」
也許就是這些原因,使得席慕蓉不斷前往蒙古。但在經過這麼些年,對於「心靈的疆域」的理解,已經不僅是從閱讀或行走中,拓展生命的一種方式,席慕蓉其實更想說明的是,當「我的疆域是和別人的疆域重疊時」,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的雙方,該如何對待和自處。她提到,她時常會在書裡畫上一幅蒙古游牧文化的疆域圖,「在政治的地圖上或許不存在,但在人的心裡還是存在著。」因此我們更必須避免任何本位主義的觀點,避免以自己的疆域為中心,看待他者,甚至否定他者;這包括對於現實空間的尊重與維護,席慕蓉提到在新疆看到愈趨一式的文化空間,同樣的,為開發而翻建消逝的老北京,如今只能透過將拆毀的斷垣殘磚在另一處拼湊重建,以茲想像,或者幾年不見的竹北,現在也已經不復認得。故鄉需要時間來經營,「而一個城市為了維持不變,它所要花的精神,其實是要比改變來得更多。」
進一步說,疆域的重疊是人與人的,更是人與環境的。席慕蓉回想這次到新疆參觀石油開發工程,表面上,這世紀三大工程之一的「西氣東輸」,四千公里的管線可以將原料一直輸送到長江三角洲,但是過程中對於塔克拉馬干的破壞程度,是任何配套措施都難以彌補的,她在心底問:「你們有沒有問過塔克拉馬干有沒有同意?」「我們心靈的疆域沒有容納自然界的需求;失去了的家園,除了是人以外,自然界也在失去它的家園。」這不只是遠方,而是每一刻都在我們身邊發生的事,席慕蓉講到前幾天經過關渡附近的大度路,在四線道中央的安全島上,竟然看見屬於草野稻田的白鷺鷥,在那膽怯地覓食,她感慨地說:「這些都回不去了,塔克拉馬干回不去了,白鷺鷥也回不去了。生命有很多東西值得珍惜,如果我們稍微有一點點尊重別人的善念,許多事件不一定會變成這樣。」
放慢腳步,從容地停留
即使現在台灣發展的步調似乎緩慢了一些,但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在快速現代化過程中,「文化的壓路機,會把許多幽微細緻的文化輾平。」
這包括在人類與自然界的遭逢、族群與族群的遭逢、人民與政府的遭逢,同樣必須多為處在邊陲弱勢的群體考量,並非是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對方,替對方發言的「無知的慈悲」,將我們所認為的幸福給予他們,而是透過瞭解他人的心靈疆域,傾聽他們真實的聲音。
回到這些年與蒙古的感情,席慕蓉總結說:「我很高興,雖然我得不到一個故鄉,卻擁有許多家鄉。」在最後的一點時間,席慕蓉播放了這幾年拍下的幻燈片,一邊詳盡解釋,就像是她自己心靈疆域的一次導遊,可以看見那些蒙古馬、黑森林溼地、青銅文化、打火石、岩壁畫,特別的游牧文化景觀。在這樣的聆聽中相互理解,在每一個擴展與重疊之處,才能存有更多的情感和包容,當許多事物都在消逝而「回不去了」的時候,席慕蓉提醒,也許真正需要的是,在各自的生命歷程上放慢腳步,偶爾從容地停留。
【2007/07/05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