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日 星期一

愛荷華之四

愛荷華
【聯合報╱楊牧】
2007.07.02 03:09 am

當太陽倏地淌失無蹤影,我的猶太朋友站在街邊豎起右手食指說:就像這樣,沾一點口水──你感覺風自北方來,指頭這半邊比那半邊涼,就是快下雪的徵兆……
愛荷華的日子快速飛逝,但總好像介於真與假之間。本來第一次聽到那地名,我曾經認真看地圖,找到幾條河流與公路交叉縈繞,襯托出一些完全沒有歷史聯想的地名,確定就在那裡。小城幾條平行的街道都矗立著百年前栽植的落葉喬木,秋天初臨,正逢巨大的葉子旦夕之間在變顏色的時候,淡黃轉成焦褐,轉黯紅。晨起看它一排一排在稀落的霧裡延長,彷彿時光深深的隧道點綴著堅持的街燈,而車輛靜默駛過,保持著鮮艷的色彩,以及行人,也彷彿永遠不為天寒改變他們多樣,富於表情的衣著。回頭看路兩旁各自粉漆停當,一棟接一棟絕不重複的平房,甚至當你走上隆起的路面或橋頭高處就看到偶然浮現的屋頂,甚至連屋頂的形式和角度,以及顏色,也都沒有一棟是重複的,這樣自由表述著一些不知道甚麼,而有些走廊下更懸掛大小不一的花籃,在秋風裡猶保持靜止,就像那廊下常見的搖椅,其實就是鞦韆吧,那樣靜止不動,好像從來就不曾搖過,前後左右如我們的想像。那霧一天比一天透出冷冽,使你開始覺得不堪緊握腳踏車的手把,或者進出那迎面的寒風幾次以後,竟使你證明有這個說法果然是真的,秋深以後來自亞熱帶的嘴唇真有了龜裂的跡象,每次不小心碰到那感性的部位,只發覺一種疼痛,傷害。第一張巨大的葉子掉落的時候似乎就挑在那個靜謐無比的凌晨,側過臉來靠著枕頭聽見卡答一聲是它打到窗外那節牆,隨即飄下,即使我那樣無意識地張開眼睛,自動、快速的反應,也來不及攫獲那決絕的姿勢,獨自擱淺在時間的涯岸,卻在發白的天光裡讓別的葉子繼續殞墜,只是你恐怕不再聽見聲音了。誰知道天籟勢必更加密集,只是我們不再追尋,等天明拉開窗帘,看院子裡外和路上到處都是落葉附著潮溼的土地,而且更有許多正隨時離枝,飄著搖著,持續不斷掉著。那時,即使你不專注追尋,那樣無心地走著,反覆哼著一首盛夏草原的歌,又屢次不期然被深秋的調子打斷,街道上已經聚滿了暗澹,焦殞無光的落葉,竟錯過絳紅或至少也應該有的正黃階段,都小堆小堆分布在那裡,我迎風的腳踏車左右搖著在忽然已經破裂,空虛的林蔭大道上掙扎,窄窄的輪胎輾過的是比手掌大的橡,榆,楓。
然而有一天醒來,你突然發覺右邊那窗特別明亮,正狐疑或也許是喜悅間,就聽到樓下有人說「下雪了」,果然就是,你暗中期待著的第一場雪。雪片紛紛在大開的窗子外遠近重疊地飄著,完全無聲的,也許就是嘈切地那樣不帶任何重量地飄著。無聲,似乎就是前門外緩緩駛過的汽車的聲音,隔壁房東的水壺蒸氣聲,另外一面牆下暖氣架子,偶發出如血管亢奮迸裂聲,或者這寥寂無比的清晨聽到久違了的火車照常「嗚──」劃過小城冬寒的空氣,是雪的聲音。我想像這城裡四萬多居民恐怕人人都比我早起,此刻正在街衢巷中各自行走前往茫然共無知的方向。我從屋裡出來,推門看那上下的木梯已經蓋滿白雪,鞋印是那一個或多個比我早起的人留下的,也許天未明就出門了,留下的痕跡又被雪花淺淺地,淺淺地撒上全新的一層。靜,其實是下雪天的假像,或者說雪停後當太陽正午前後適時升到高空,將累累堆在路邊或殘留街心來往不被車輪碰撞到的賸餘曝曬片刻,溶出些許清水,流過秋來鞋印和破葉未及清洗的汙痕,咕嚕咕嚕淌入陰溝裡,屋簷下就有縮著脖子,夾緊翅膀的鴿子把眼睛睜開剎那,失去了時序和節物的敏感,惶惑地移動一下,當我不小心踩到一灘以舊冰墊底的帶水殘雪,以至於不能自持地滑倒,重重地跌坐在人行道上的時候:
向誰的足印索求踏實的痕跡?
雪仍在落,北克靈頓街
南克靈頓街
克靈頓在校園邊緣上,再過去就是風飛雪白的大樓呈多角對稱或反比之勢靜靜地,各自占據一領域的空間格調:當太陽倏地淌失無蹤影,我的猶太朋友站在街邊豎起右手食指說:就像這樣,沾一點口水──你感覺風自北方來,指頭這半邊比那半邊涼,就是快下雪的徵兆。果然不久就看到雪花自天外舞落下來,而且越來越大,將校園上層出不窮的領域,人文和科學,工程,商學,甚至更遠更遠幾乎看不見的藝術館和另一個山頭的醫學院都再度,無分疏密地蒙上一層全新的白。我的猶太朋友說:這不是我發明的,是我父親從印第安人那裡學來的。這樣連續不斷地感覺風自北方來,雖然測試得準卻還幾分存疑,可是天氣不管怎麼樣都愈來愈冷了,冬深了,屋簷下的鴿子老早就躲到那裡去了,將抖索的空間悉數讓給嚴冬的冰柱前後左右,一排一排整齊地懸掛。足音橋下大轉彎的河水也結成厚厚的冰,聽說,那一年冬天就有人眾目睽睽之下,踏在河冰上走過去,從工作室這邊一直走到藝術館前才上岸。
那麼,春天甚麼時候來?最初是聽到一些水聲彷彿陌生,又好像熟悉。也一樣側著臉從夢中醒來的早晨,筋骨因為錯誤的姿勢有些不安,昨夜無心就升高的暖氣每過一陣子就嗶吧作響,小閣樓裡回音跳動,使你懷疑是不是有光四處閃亮。側著臉想像殘餘的夢正在將明的天光裡褪色,一小片一大片淡下去,終於在完全不見痕跡之前就聽到水聲,是流過路邊那條小河的聲音,哦是那久違的河水解凍忽然就潺潺恢復它明暗反射的走向,羞澀地打到潛伏的石子,發出春天的訊息,在巨大的橡,榆,和楓樹交錯的枝枒下,不能忍耐這隱晦的角落,當新葉顯然已經一一萌發在精神奕奕的大樹群中,淡綠的光芒均勻分布如網的枝枒,幾乎就是透明的,在朝陽下輕輕搖擺,證明是有光四處閃亮,當小河解凍,羞澀地翻過那些石子發聲,奔流。不久你扶著腳踏車從高處看水,一樣的細流,一樣的石瀨,似乎又長了一些比星星還遙遠的小花,也許不是,不過流水濺點春草的反光吧。早醒的葉子都已經成形,猶趕著迸發互生,紛紛抽長,為它完美的橢圓造型,並將軸邊的羽翅一一放下,微風裡快速旋轉著,卻久久才掉到地。那些日子裡你的神經敏感,否則就是環境周遭太多因子在超速變化,發生著,使你應接不暇。入夜不久,常看到一隻灰貓躡足在牆頭行走,有時白天也靜靜穿過鄰居的屋頂,從車房後躍下。有時聽到連續的呻吟與喘息,肯定是住地下一樓的鄭君在和他的女友做愛,聲音順著暖氣管從低處上升到最高的閣樓間,不減反增,就從床尾那排氣孔傳出來,碰撞我書架上的卡繆,里爾克,和喀伐非。鳥雀小群小群遊戲在漸漸濃密起來的葉子裡,靠近書桌那窗子外的平檯,忽然驚起,相繼搶飛朝下掠去。啊春天,春天就是這樣來的,在我誤入的闊葉林中,暖風浮著破碎的陽光,蛛蜘網結得比舊世紀的馬車輪還大,昆蟲鼓著多彩的翅自由來去,或者就是蚊蚋嗡嗡作響;站在縱橫頹倒的舊木當中,我看到成千的野菌在樹頭椏幹左右競生,甚至從蘀殼和腐爛的瘤罅裡迸爆出來,以不可臆想的色彩,至美與絕醜,在開始暗下來的晚照裡發光。啊春天,想像自己就這樣靜靜躺著,假定完全沒有預期,不知道已經抽長的蘆葦這樣周期輪迴,秋來以後又怎樣,冬怎樣──你怎樣,我怎樣,我們怎樣?屋角鈴鐺細聲響著,當我翻過這一頁完整全系列的共軛動詞,試探,進襲,離去。
這一天發覺暖風已經變成溼氣,充滿房東家的後院,從廚房推紗門走出去,把椅子擺好,坐下喝檸檬汁,果然有汗從額頭滑到眉毛,甚至最平心靜氣的時刻,像黃昏有鐘聲自校園那一邊悠揚傳來,狗在巷子裡淺吠,風把密密的櫸樹葉和糾纏點綴的小紅果搖亂又恢復平靜的時刻。還聽見甚麼?聽見裡面打果汁機的聲音間歇,紗門忽一下滑過銅樞紐,腳步踏在陽台上,恰好迎向提高的人聲:夏天到了。夏天是告別的季節,有人說。從克靈頓街沿山坡向下走,廣大的樹蔭裡找不到破綻,也不見松鼠忙碌的蹤跡,最低的河水忽然發光,回頭時又隱藏在樹幹和白磚牆後,也不見幾個學生趕路。這是告別的季節。匆促措手不及只為了提醒一切無非短暫,奇怪的是球場外那巨大高懸的牌示卻明白大書今秋以後二十年與各大學足球對抗賽的場次時間,持續排到一九八六年,甚至超過我們向來覺得不太可能來到的奧威爾宣稱那惡耗的年頭,如此義無反顧地前瞻未來,遙遠,渺茫,卻毫不示弱。怎麼知道我們還有那麼多未來?終於,強烈的陽光都關在外面了,蘋果樹結實纍纍,鞦韆架曬著,不見有兒童的影子,狗屋也曬著;白牆反光射到短短的窗簾布上,構成一種詭異的航海圖,幾條虛線引向完全不確定的地方;汗水已經越過眉毛滲透眼睫,並且繼續流淌向下,沾上臉頰,如淚,不能逼視的那倔強的淚。試探,進襲,離去。有時深夜行車忽然聽到噹噹鐵器敲擊的聲音,欄杆放下,是火車平交道的警示,一閃一閃將我們阻擋在青春的這一邊等著,各自想像各自一己的寂寞,噹噹,像教堂鐘為幸福的人敲,未來有一天。但你怎麼知道我們還有那麼多未來?
【2007/07/02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