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5日 星期四

愛情


愛情
【聯合報╱梭羅(Henry D. Thoreau) 周亦培/譯】
2007.07.05 02:05 am

假如吹毛求疵或討價還價在買賣中都不是好主意的話,那在愛情中就更糟了。因為愛情必須像箭一樣的直接。
男人和女人之間到底是什麼重大的區別使他們彼此吸引,沒有人能圓滿地回答。也許我們該先來探討,把智慧歸諸男人、愛情歸諸女人(當然不是絕對的)是否公平?男人總對女人說,你為什麼不能更聰明一點?女人總對男人說,你為什麼不能更體貼些?聰明或體貼都不是他們自己作得了主的,但除非雙方都能聰明而體貼,不然就不可能有智慧或愛情。
天下最美妙超凡的東西往往殊途同歸,只是我們欣賞的方式和感覺不同而已。我們可以在美景中看到、在音樂中聽到、在香氣中聞到、在美味中嘗到、在健康中整個身體都感覺到。其中的分別是表面而明顯的;但我們卻無法表達出那相同的本質。情人在他所愛的一瞥中,看到了夕陽映西天那樣的美麗。在人類的眼瞼,和將要閉眼的白晝眼瞼下,潛伏著同樣的精靈。在「眼睛」小小的範圍內,包含了晨昏←古而自然的美。而有哪個沉緬愛河的天文學家,能測量出眼睛不可捉摸的深度?
少女隱藏的,是比田野裡花萼包藏著的花果更加甜美,假如她側開了臉向她的純潔和崇高的決心吐露心事,諸天會為她回顧,萬物會稱她為后。
在這種感情下男人好比是艾奧路豎琴上的一根絃,隨著早晨的和風而永遠顫動。
乍看之下,戀愛是普通得不足為奇。自古以來河畔有多少印第安少男少女經過它偉大的教化,而這一代卻仍不厭惡也不氣餒。因為愛情不是個人的經驗。雖然我們不是完美的媒介,它卻不沾染我們的缺陷;雖然我們是有限的,它卻是永恆而無止境。不管什麼種族住在河畔,甚至當人類離開了那裡,同樣神妙的影響依然孕育著。
也許在最強烈的愛中仍存有一種本能,它防止了全然放棄或全盤投入,使最熱情的戀人也稍有保留———那個本能就是「期望改變」。因為即使最熱情的戀人,也不會傻到去追尋永遠不變的愛。
如詩的「友誼」(譯者注:梭羅有時寫「友誼」實指「愛情」;寫「朋友」實指「情人」)是那麼的少,卻有那麼多人結為連理。人好像不願運用他的天賦,而太容易向本性屈服。一個人可以陶醉在愛情中,卻不見得就可以找到他的伴侶。很多婚姻的本質與其說是運用常識的明智之舉,不如說是順從本性的一種需求。但好本性一定要以好心靈或好智慧為依據。假如能明智,有很多婚就結不成。假如能運用超智或未卜先知,那我們可見證的婚姻,更是少而又少了。
無論我們的愛是增是減,它的特性可以這樣形容?
敬天上的靈,
愛世上的人。(按:梭羅的詩)
愛是一個嚴厲的批評家。它比恨更不輕易原諒。一個認真去愛的人,要比別人都經歷更多的磨難。
你的朋友會不會因為你價值的增加而更接近你?她是否會因為你越高貴、越有美德而越被你吸引、越願意做你的朋友呢?還是對那些漠然無視?你不求上進她是否還會喜歡你?是的話你必須理智地和她分開。
愛情像火,但也必須像光。
缺乏了辨別能力,最純潔的人行為也是粗魯的。
一個觀察細微的男人,要比一個感情用事的女人更女性化。心是盲目的,愛卻不盲目。任何神明都沒有愛那樣明察秋毫。
在愛情和友誼上,想像力和心同樣的重要;一個發怒了,另外一個就會疏離。想像力是那麼的敏感———通常它會比心先受傷。
相形之下,我們比較容易接受心的傷害,而不能接受想像力的傷害。想像力知道———天下事都逃不過它高自鷹巢的一瞥———它控制著整個心胸。我的心也許仍然嚮往著山谷,但我的想像力不允許我跳下阻擋我的懸崖,因為要是想像力受傷、它折了翅,那它就不能飛了,即使向下滑翔也不行。詩人說,我們「莽撞的心!」而想像力從來不忘記,它不斷地反覆記憶。它不是無憑無據,而是合情合理的,只有它運用了智者的一切知識。
愛情是一個最深奧的祕密。即使是對所愛的人洩露了,也就不再是愛情。好像愛情是愛你的我專有的。當愛情消失時,祕密也就洩漏了。
在和愛人的交往中,我們回答問題時,希望永遠心平氣和,即使反對也不會加以質問———我們回答時會像指南針指向各方那樣精確而可靠地一一作答。
我要求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毅然離開我心愛的人,因為有一件事我必須對她明說。她還問我!她應該心領神會才對呀,需要我來對她解釋就是我倆的差異———也就是我們之間的誤解。
熱戀中的人從來聽不見別人告訴他的話,因為他認為那些話通常不是錯的就是老掉了牙的;但他聽得見正在發生的事,就好像獄卒聽到了川克挖地道的聲音,而誤以為是鼴鼠。
這種關係在很多方面來說可能是瀆神的。雙方也不見得有同樣的神聖態度。假如戀人發現他所愛會用魔法和使迷藥!假如他聽到她向超靈人討教!那愛的符咒就立刻解除了。
假如吹毛求疵或討價還價在買賣中都不是好主意的話,那在愛情中就更糟了。因為愛情必須像箭一樣的直接。
我們可能看不清我們朋友的真面目,而只看到我們想看的一面。
愛人要求無偏。他說,請你對我公平。
若得理性愛
豈無善解心
自君心愛處
待我以親馨
天涯我追尋
人海唯斯人
焉得遨大千
無處不逢君。(按:梭羅的詩)
我需要你的愛,也同樣需要你的恨。你可以唾棄我的邪惡,但不要完全排斥我。
我心何所適
愛恨何所示
思之復思之
反覆誠不知
或云恨不已
或云不由己
吾恨欣然去
吾愛依然續
此愛不容叛
此恨不可減
消去縱毫微
終為皇天罪。(按:梭羅的詩。本文中的詩,均由劉兆玄先生翻譯。)
僅僅忠誠還不夠;我們必須珍惜和達成值得忠誠的超高目標。
事實上,我們要碰到像她那樣理想的人極不容易。我們要一無保留;我們要責無旁貸地全心投入這個結合。這是位值得天天大肆讚美的姑娘。我要把我的朋友從低下提昇到高上,無限的高,而在那裡瞭解她。然而,一般來說,男人對愛像對恨一樣的懼怕。他們只能料理低等的事情、應付眼前的工作。他們的想像力實在不配用來愛人,只能修補桶子。
你散步時碰到的陌生人,和屋子裡那個彼此相知的人,是多麼的迥然不同啊!後者像手足!像你農場上有個金礦!也像你門口的碎石堆裡發現了鑽石!那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啊!她和你朝夕相處,繁衍後代。你要和神或女神一起散步呢,還是要兀自和鄉下人、惡人和粗人(carle)一起散步?一個朋友是否會像鹿或兔那樣美化風景?田裡的玉米、原野裡的蔓越莓,一切都會接受並助長這樣的關係。花會為新動力而綻放、鳥會因此而歌唱。一年中也會有更多的風和日麗。
愛情的目標在我們面前擴展延伸到永恆,直到它包容了一切可愛的,而我們也變成了萬物所愛。
(梭羅《湖濱書簡》即將由聯經出版公司出版)
【2007/07/05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