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日 星期日

愛荷華(之三)

愛荷華(之三)
【聯合報╱楊牧】
2007.07.01 04:57 am

大學依小山丘坡度自坪頂向下伸展,最低就是看得到的那靈秀的愛荷華河正宛轉繞一大彎,將岸上樹木花草的根莖浸得溼透,甚至天氣開始涼了,還看得見小花在綠葉叢中搖著。從英文系大樓順下坡路走到河邊右轉的斜徑,就看見作家工作室那幾幢簡單的房子,像是二次大戰時期遺留下來的建物,緊靠著河岸,隱約在新植的樹木之間,過去不遠有石階十餘級,升高就是橋頭,帶向一座木造的長橋這樣長長地,長長地迤向對岸。河既到校園,或許因為轉彎遲緩竟呈豐沛瀰漫之勢,幾乎使你以為是一潭平湖,但從橋上張望,確定就是迢遠自北邊浮泛來到的河流,到此正不惜將腳程放慢,胸襟攤開,創造了一段意外最寬最廣的河面,涇流之大,兩涘渚涯之間初雪不辯牛馬:
你曾在
那不可辨識的河之右岸
呼嘯如一株生長的小樹
後來我們為長橋取名,稱它為「足音橋」。而河又繼續南流,維持其無心的姿勢,終於注入密西西比。
我每星期參加一次詩創作班的研討會,和二十幾位背景各自不同的年輕詩人消磨一個下午,在咖啡和滿屋子香菸氣裡聽大家辯論作品得失,解說一章或句之所以然。那時顯然沒有人不全副精神投入看起來如此隨興發生的文字,一首毫無做作跡象的自由詩怎麼就在剎那間贏得全場的注意,交集切磋,好像在這往返推敲的過程中一定,必然可以找到甚麼樣的真理。是不是太認真了,或是有點愚蠢?可是就在那樣的年歲裡,各自擁有鉅大的期許,人人衛護著自己苦心孤詣的創作在紫色油印稿本上發出沉鬱的光,有人思維深刻,有人興高采烈,有人囁嚅堅持,有人顯然就是神經質的,但一個下午的辯論往往也看到迷漫的意識群中浮出多少澄清的理念,或辭藻。研討會通常由賈斯提士(Donald Justice)和史塔巴克(George Starbuck)主持,有時安格爾(Paul Engle)也來參加。安格爾是創作班的主任,通常在外旅行募款支持這項計畫,所以只能逢到不出門的星期一下午偶然出現;他幽默風趣,見聞廣,言談舉止和賈史二位之拘謹截然不同,每次都給研討會帶來輕鬆的話題。創作班裡有兩位同學我永遠不會忘記,一個是凱士脫(Robert Casto),他幫我翻譯羅爾卡的《西班牙浪人吟》。起先因為我讀羅爾卡,很快就為那深情而粗獷的山野城鄉,以及神秘的宗教和不可逆料的政治文化所吸引,就坐下把詩集前後翻譯一過,但也深怕透過英譯揣摩羅爾卡的原典難免不是隔了一層,於是就問懂西班牙文的凱士脫可否聽我將我的中譯以口傳方式還原,再度翻回英文,與他手中的西班牙文本對照評估,證明相去還不算太遠才完稿。我離開愛荷華那一年暑假凱士脫也去了英國牛津,後來就不知道怎麼樣了。另外一個是泰德(James Tate),比我還小幾歲,一個表面上害羞,卻無日無新作的年輕人,而且經常送出去發表。我雖然不曾深入他所有的作品,但讀過的卻少有特別教我覺得喜歡的地方,知道他的傳承無非惠特曼,克瑞因,威廉士一脈,和我心中想像兩百年來的英詩頗有距離,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友誼。我轉學柏克萊後不久,泰德被英文系聘為駐校作家,最後那一年他還把研究室讓給我用,方便我專心寫論文。等我到了麻薩諸塞大學比較文學系時,他先已經到了阿罕斯特,在英文系專任了。這就是我和泰德的緣分。
我在創作班的時候,曾經正式到英文系選修一年古英文,就是通常也稱盎格魯‧撒克遜,早期中世紀不列顛的文字。起初我在東海時對那僅有的一些古英文殘卷特別好奇,曾經到處找來觀看,繼之以歎息,如今能直接選修,當然不錯過。第一學期由一位不記得甚麼名字,衣冠楚楚的語言學家講文法,又讀幾首短詩和少數的散文選,班上多是研究英語史的人;第二學期整整十六個星期跟著馬加利(John McGalliad)教授細讀《貝爾武甫》,則除了文字語法的解析之外,也多涉詩與思想背景的討論。這應該是我平生第一次經驗到對話式的課堂文化。通常是先生坐在黑板前,隨興點到誰的名字,就由誰朗聲讀一段古英文史詩,然後將它翻譯為現代文,接著由先生講評,修正錯誤或稱讚幾句,更挑出重要,複雜的文法結構對著這學生追問,或開放給全班討論,務必求得水落石出方止。我對這種教學方法很快就習慣了,不但習慣,恐怕還很喜歡,後來幾年之內碰到的中古英文,甚至喬叟都一樣;至於拉丁文與古希臘文更似乎只有這方法可用,師生之間一來一往,通讀文本,繼之以翻譯,分析詞類結構,為文法歸屬找定位,最後才引經據典進入詩和思想之論述範圍,圓融深刻,源源而來。《貝爾武甫》班上三十多人,只有我一個東方面孔,也顯然比大家年紀輕得多,當然就引起同學的好奇,不知道我為甚麼會來選讀古英文,所以每個人都表現得很友善。其中一位看起來比較嚴肅,端莊,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文法特別通,常主動拿資料給我看。後來我們一起吃中飯,我看他有些東西不碰,才知道他是摩門教徒,但我覺得他非常和氣。多少年後我經過奧立岡大學時又認識一位摩門教徒,也極和氣而睿智。他知道我老家在花蓮,竟回憶說早年曾經以摩門教士的身分在花蓮待過,而他們的教堂就在菁華街底靠近美崙溪的臨水高處。我說我童年時祖母就住在那裡。但他又說有一天他就突然不傳教了,因為覺得自己智慧不足,比起他們那段期間每天路上遇見的台灣鄉下人更膚淺得多,「而我們竟要求人家稱我們為『長老』,」他平靜地對我說,歎了一口氣:「我就決定暫時停止傳教,到西雅圖學中文。」我遇見他時,他早已以一研究《左傳》文字的論文獲得華盛頓大學博士學位,在奧立岡大學教授中國古文字,旁及希臘哲學。那一年《貝爾武甫》班上還認識一位同學名叫卡華德,留一點淺淺的絡腮鬍,美東背景,剛和他新婚妻子從英國留學回來,談話時喜歡流露少許的英國腔,對中西部鄉土本色總好像不太以為然的樣子。他除了熱心與我討論課文之外,兩夫妻也屢次要求讀我的詩作品,專注無旁騖的神色使我很感動。春暖花開時卡華德提議我應該學開車,而且由他來教。我記得那些日子裡每到遲遲的午後就聽他指揮將車子開進愛荷華新綠的農村大地,在田間公路上來回跑著,微微升沉而不覺,就看到太陽在無邊無際的玉米田外沉沉欲墜,繼則彩霞滿天,而終於就進入初黯猶明,開燈,廣袤的夜。我離開愛荷華城後,卡華德不久也以研究維多利亞小說的博士論文獲得學位,前往維吉尼亞一歷史悠久的學院教書;又過若干年,他在一張聖誕卡片上說已經辭卸教職,在政府機關做事,「雖然與所學不符,但薪水好得多。」這數十年來我們偶然通信,但我從不問他的工作情況,因為我知道有些政府職務是保密的,沒有討論的餘地。只是這數十年來每當我從行進的車裡探頭外望,看遙遠的夕陽照耀逐漸暗淡下去的大地,陌生的鄉野,未知的前程,往往就不期然想到卡華德,他家牆上裝飾的舵輪,和我們鑽研過的盎格魯‧撒克遜。
【2007/07/01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