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29日 星期五

愛荷華(之一)

愛荷華(之一)
【聯合報╱楊牧】
2007.06.29 03:01 am

就是那一天午前不久,我注意到火車正御著鐵輪在彷彿無限延長的玉米田裡奔馳。起初看到那些作物,我甚至謙遜地不告訴自己說那就是玉米,為了維持無知,或者疏離的身分,在這陌生,期盼的大地上疾駛,朝向那無從想像的地名──雖然從前看到過小規模旱田裡種植些吹風淋雨的就是玉米,如此稚嫩,清潔。但我心裡當然明白,我早聽說此去即將進入玉米的故鄉,人們那樣喜笑,嚮往地說,使我一眼認出那作物時幾乎不敢相信,真的,我們的火車就這樣毫不猶豫地進入,接著就這樣加緊跑起來了,在密葉田中,挾風勢將鐵輪誇張地以那深邃的回聲加強,就那樣奔馳著,穿過廣袤的土地,朝向一個不認識的站。
這樣放眼望去,無邊際的田野維持著一種高度,由深植的作物撐起來,秋陽裡看似病黃猶殘留些綠意的葉子交錯疊生,向四面八方擴散,賁張,卻不見包穀。火車這樣奔馳著,那無止的風,鐵輪和軌道碰撞的巨響,密集的回聲,使我們耳目遲疑,幾乎不能分辨那到底是機械的蹈厲還是大氣空洞的反射,從密密的,廣大,等待全面收成的玉米田裡傳來。我把眼睛閉上,斜靠窗檯坐著,甚至耳朵也關起來了,只有自己呼吸動靜是舒緩,安寧。我回想火車出發那一天舊金山海灣四周明亮無比的太陽,晚夏與初秋正較量著至日轉捩的光,交織照在海水上,粼粼撼動,似乎激越不已,似乎平靜。啊海灣四周炯炯的太陽光,這樣不約而同在炫耀,在屋頂,圍牆,和旗桿上,在月台的亭榭和走廊,閃爍不停,這不知節制的異國將熄不熄的強光,照在靜悄悄的水果攤當中,像地中海的碎鑽石粒,迎向探險隊睜大的眼睛,訴說著富足,甜蜜,神奇。
火車的起站就在這邊金山灣陸上一角,緊接著微波的海水,想是專為大埠那邊搭乘接駁船來的旅客而設置,一下船就踏上月台,而黝黑的車頭正升著烈火,一長串密閉的車廂跟著它即將壯碩遠行的樣子,令人神往。我站在月台上身不由己,或許就因為周遭強烈的異國情調,←←有聲的蒸氣在軌道上飛騰,摻雜了前後不知方向的鈴響,有人吆喝的表情,另外一列火車又倒行入站。等我上車坐定後,看見那一排水果攤正對著我擺在月台外不遠,依舊在閃閃發光,像碎鑽石。我很後悔沒有買一袋水果上車。這時正好前面一扇玻璃門打開,一個穿制服車長之類的黑臉漢子走了進來,大聲說了一串話,特別對我友善地招招手,就從這邊一扇門出去了。我猜他是說火車就要開了,而我鑽石一樣發光的橘子是來不及買了。我就那樣舒適地坐著,手靠著原木磨蝕發亮的窗檯。然後我閉上眼睛,隨即額角跳動,知道那一扇門又開了,走進三個人來。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後面跟著一個女人在左前方不遠處立定,互相謙讓一下,將手提行李放置在位子上方的鋁架裡,就坐下了,看那表情不像相識的樣子。最後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花梨色的臉上一條長長的鼻子,顯得有些不安,但及肩的黑髮蓬鬆發亮,梳得很整齊,穿著有一種活潑生動的顏色,很快就在我前面停下,原來她的座位就在我左邊。我們隨便打一個招呼──我只知道頷首致意,而她卻輕鬆,喜悅地說了一聲嗨,即刻卸除了臉上原有的不安。這時火車長鳴一聲,陡然震盪,就動起來向站外以最慢的速度啟行,經過一處平交道,於是就快起來了往東北方向疾駛。大概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覺悟,其實送我們出發的不是起站,是終點站奧克蘭。
我閉著眼睛,起初,沉浸在聲音和色彩荒忽波譎的氛圍裡,知道正在出發去一個地方,但找不到甚麼景物可以比較長久駐在我的好奇,所以就大半將感官圍堵著,不讓它想像馳騁。而大概是申時以後當北加州的太陽因為長久在紅土崖壁和枯黃的草木上循環曝曬而愈發令人為之暈眩的時候,我揉揉眼睛,好像乍然自夢中醒來,在現實世界看到強光下的谷壑,遂斷定窗外正是豐沛的沙加緬度河及其流域,綿←充滿生命力的谷地,彷彿不加遲疑,我就斷定展開在河谷裡那深淺不一的色調就是稻穗,想像現在正是沉垂等候收穫的季節。車廂裡很安靜,大概只有左前方那原來戴帽的中年人在輕聲說話,但他的帽子已經脫掉了,露出微禿的頭,正禮貌地和鄰座那女士交談著,兩人一樣的神色自若,就是完全聽不見話題內容,但可以肯定是很投機,很愉快的。至於我的鄰座,這時我才注意到她一路上都捧著一本書在看,我故意轉過頭去,她也無辜地從書上抬起眼睛來,正好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迸出淺淺的笑容。我指指窗外用英文說:「稻田。」以為她能意會,就是那大片大片猶在夕陽霞光照耀下的作物,我心目中永恆的豐收。誰知她竟搖搖頭,和氣地笑著,指指自己胸口:「西班牙語。」她說,又把手上的書遞過來讓我看一眼:弗南多‧阿里格利亞。這阿里格利亞不知道是甚麼人,大概是南美洲吧,講西班牙話的拉丁美洲人,也許是委內瑞拉?而眼前這女孩黑髮半映在花梨色的臉上,長眉大眼,這樣一人單獨旅行,不知道要去哪裡?
然後遠天就有些暮意了,甚至快馳的火車也好像沾上了黃昏的顏色,越發迅速地撕裂著山谷裡持續延長的間隙,一步一步衝刺,進入那不斷移動,震撼的虛空,直到車廂四壁參差有些燈亮起來了,才終於發現就在這無休止的動和變易,這樣開始體會得到的漫長旅程裡,驚覺黑暗已經襲至,夜終於全面將前後,已知和未識的世界這樣毫不憐惜地全面罩起。
這時就看到黑臉的車長踱進車廂,手上提著一架沒看過的器具,搖它就發出柔和的音響;他在催請旅客且趨餐車進食,如此來回三次就不再供應了,當火車正毫不猶豫穿鑿進入深邃的西埃瓦高山中點,或許更遠更黑暗的空間。這時我開始感受孤獨,彷彿憤懣和逍遙或喜樂的交融,這樣推門開關,在鐵器撞擊的巨響裡,無邊黑暗的追逐,和期待,隻身來去。然後我自責地坐下,在森翳陰影浮著無數小亮光,稍縱即逝,不斷後退的窗前,我把椅子斜欹,身上覆一條毛←,這樣靠下來眼睛正好看見車頂右側這大型的天窗,風馳電掣的黑暗,似乎也有些星星閃擊而過,循環消逝。似乎沒有。我故意閉上眼睛,對自己假裝就要睡著了,聽鐵軌和車輪無盡的廝磨,撞擊,衝突,為了超越向前,甚至迸裂火花,在那毫不妥協的擠壓和鑽鏤之下,鉅大的音爆將我的記憶,我的溫情和夢,一一攪混,我珍惜的思維能力也就同大海翻亂了,乾涸如一口破碎的魚缸。我居然在這無邊暗夜的交響裡尋到它旋律的線索,各種樂器彼此搭配,提醒,救援,無所不在的回應,慰藉的聲調。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但我知道這不是夢。我睜開眼睛,看見走道上方一盞小燈正照在前面那男人頭上,他鄰座那女士也傾斜上身與他靠近,互相擁抱著。他們在接吻。
【2007/06/29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