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28日 星期四

跟著老林(雲門舞集林懷民)遊世界

跟著老林(雲門舞集林懷民)遊世界
雲門舞集部落格 http://www.wretch.cc/blog/cloudgatelin【跟著老林遊世界】保樹說林懷民保樹說2007.05.29 路易士哈芬 (Ludwigshafen)‧德國從威士巴登到路易士哈芬,有點像謫仙。二戰末期被炸得最徹底,戰後重建的工業城,沒有古蹟,沒有氣派,好的是物價低廉,不像威士巴登商店櫥窗陳設低調高雅,只宜觀賞,不可動心。
▲路易士哈芬森林公園但是,像德國每個城,總有綠樹,有公園。萊茵河畔的森林公園,古木參天,連空氣也是綠的,走一趟兩小時,或者三小時,因為草叢的兔子,樹梢的鳥鳴,低掠而過的斑鳩,總讓人駐足。 我諸多春秋大夢裡有一個狂想:發大財,在台北鬧區買一塊地,種大樹,挖水池,鋪草皮,沒有亭台,只有木椅讓人歇息。保樹來探班。他曾在雲門待過兩年,現在鄰近的Darmstadt城歌劇院舞團。德國四年,保樹變得精壯飽滿,更有自信。他說舞團裡有德、法、義和希臘舞者。他跟同事們學了不少東西。「很奇怪耶,林老師,」保樹說,「他們什麼都知道。」他們熟知所有的植物,還知道許多藥用根葉,知道幾乎所有疾病和身體的細節。他們讀字,連香煙盒上的字也讀,要弄清楚尼古丁含量。他們真的可以讀食譜,就燒出一頓飯耶!這些年輕舞者,保樹興奮地告訴我,關心伊朗、伊拉克、非洲和緬甸的狀況,也會因為巴勒斯坦問題辯論起來。在德國他常看到老師帶著小學生在美術館講歷史,在樹林裡辨識植物。保樹問,為什麼台灣不這樣?我跟保樹說,台灣在這方面也在加強。只是升學主義總礙在那裡。我問他,很多事情在台灣都可以知道的,你為什麼像發現新大陸?他抓抓頭說,在北藝大時只關心跳舞,在四合院哩,同學們去哪裡玩,就跟著去,學科常是抄抄網路找來的材料交報告。保樹今年三十,對所有的知識充滿熱切的好奇。每週兩次跟家教學德文,發音勇敢而正確。他說,他現在看表演很專心,看完演出,他一個人走,給自己時間沉澱,不急著跟人討論,也不急著趕車。在雲門時,保樹瘦巴巴的,常因胸悶,跳不下去。他說他心臟有問題。我問他最近可好。保樹很不好意思,說他其實沒心臟病,那年他和宗龍下了班就去打電動,耗網咖,常搞到清晨三、四點,第二天上班排「薪傳」,幾回合就崩了。我告訴保樹,這回雲門到歐洲,帶了兩百多本書,要他到劇場挑幾本回去讀,等雲門明年來德國再還。
流浪者之歌2007.05.30 路易士哈芬‧德國服裝管理子宜的外婆進了加護病房。是從小帶她長大的外婆。舞者們爭先分攤她的工作,我們勸她回去,兩週後再到里斯本歸隊。回家的航程上,子宜一定是孤單焦苦的吧。雲門的人走出主流社會的軌道,做自己愛做的事。我們的工作常常離家,把至親好友撇在一邊遠行。沒有親人的諒解和支持,這條路是走不下去的。打電話,寫Email,帶禮物回家,都無法彌補我們內心的愧疚。有些時候,因為愧疚,內心打架,把自己關起來,索性不與家裡通話,自顧自的悶幾天。一次又一次,我們半夜接到台北來電,兼程趕回台灣探病或奔喪。
▲雅典萬神廟星空下演出舞作《流浪者之歌》(哈洛‧阿迪庫斯露天劇場)我的母親生前常問我,你去了那麼多地方,怎麼都沒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我不帶相機,不拍照片,立時三刻不知從何說起。 我記得同甘共苦的伙伴。去過的地方,大多失憶。法蘭克福機場的廁所卻是閉著眼睛也走得到。機場,巴士,旅館,後台,幾家美術館,還有公園。我總在提公園,因為總在街上走。首演後多有酒會。酒會後看到街道樓房的窗子亮著燈,有時會想像紗帳後住著什麼樣的人家。我們很少被人邀到家裡作客。只是在街上走,或者坐在餐廳裡看著路人走。記得一些小事。奧地利聖保騰城內的保育溪流,透明的水裡游著成群肥胖的鱒魚。雪梨公園有這樣的標示:「請走草坪,讓草長得更好。請擁抱樹幹,傾聽它的話語。」七九年雲門首度赴美,每週三四個城,半夜困頓,下樓到對街麥當勞,自暴自棄地點了可樂和漢堡,很想把曼哈頓炸掉。在布拉格,三分之二團員食物中毒,舞者上吐下瀉,卻堅持演出。那是一場靈魂出竅的美麗「水月」。是的,是的,在雅典古劇場演出「流浪者之歌」,仰頭是神話的繁星,揚首看見萬神廟被燈光打亮,光燦晶瑩地浮在夜空…失憶是因為許多煩苦不願回顧,被自動delete了?也許因為太忙。有一年,忽然想起一個教堂。我形容半天,沒人記得,沒人去過。除了幾個大城,我記不得地名。路上遇見許多人。許多臉孔疊在一起,糊了。劇場是個小世界。經紀人,藝術節總監,甚至追著雲門跑的歐洲舞迷,總會意外地在某個劇院出現。如果雲門的經理不在身旁,我恨不得立刻蒸發。我記不得人名。父親往生後,母親同意跟雲門去每個國家。去了沒幾站,母親就病了。那年到了威士巴登,我打電話告訴她,公園裡春花怒放。「拍照片回來給我看,」母親說。回家後,母親對著照片一一辨識花名。只有一種她叫不出名姓,要我查書告訴她。第二天,半身癱瘓的母親,迎著朝陽,吃力地顫抖右手在每張照片背面記下花名:「生了這場病,頭腦愈來愈壞,不記下來,以後會通通忘了。」我沒在家陪她,也沒帶她去看歐洲的春天。我帶著父母親的照片旅行,在旅館供起來,時時對他們說話。小時候,內台戲盛行,新的歌仔戲班到鎮上來時,總會盛大遊行宣傳。他們在後台吊起蚊帳,近門處架起煤爐,婦人奶著孩子,鑼鼓響起時把孩子交給人,整了整戲服,就粉墨豋場。一個禮拜後,他們把佈景,行李和煤爐堆疊在大卡車上,開往下一個城市。坐卡車或坐飛機,演藝的生涯本質上是一樣的。流浪是我們的宿命。雲門從一九七五年開始作國外巡演,一回頭,竟已江湖三十年!「我始終在旅行。城市像落葉從我身旁流逝,葉色依舊,卻都已離了枝椏。」(田納西‧威廉斯「玻璃動物園」)
遺憾與歉疚2007.05.31 路易士哈芬‧德國路易士哈芬, Ludwigshafen, hafen是港口。這個萊茵河畔的港口,BASF化學廠大本營,基本上是藍領階級的城市。很多人每天開五分鐘車,過河到曼罕(Mannheim)上班。德國政府把照顧人民的精神生活當作份内的事。全國有一百二十五個歌劇院。政府出錢蓋劇院,養團,製作節目,每張門票還津貼百分之六十六來壓低票價。二十萬人口的曼罕有個歌劇院,由專屬團隊輪流演出。人口十萬的路易士哈芬市,也有一座大方的歌劇院,沒養團,主要演出外來節目。雲門的「狂草」兩場近三千張票早已售罄。大部分觀眾卻是來自曼罕的中產階級。我不喜歡這樣的雙城記。
▲路易士哈芬市法茲堡劇院舞台 狂草景路易士哈芬歌劇院後台用德,法,英,俄語標明方向,舞者走上舞台,好像回了家。不是因為九二年來演過「薪傳」,O二年「水月」,而是舞台尺寸與八里排練場完全一樣。雲門的排練空間根據國家戲劇院的大小建造,而國家戲劇院的舞台是路易士哈芬歌劇院的翻版:舞台,後台,完全一樣,只把側舞臺左右對調。 兩廳院建造時,有這樣的耳語:國家劇院舞台是拷貝來的。就是這裡嗎?這算是很大的舞台。一九九三年雲門的「九歌」根據國家劇院舞台設計,兩年後要去甘迺迪中心演出,才發現美國首都的第一劇場舞台,比國家劇院的小很多,只好重做。這是我一輩子心疼,警戒的浪費。國家劇院華格納風的大舞台,不利傳統戲劇的演出,京劇,歌仔戲演員都得戴起小蜜蜂。有些團隊不仔細微調音響,文武場喧天價響,硬是把小蜜蜂壓了下去,觀眾疲累不堪。並不是歐洲歌劇院都宜於華格納大歌劇,傳統劇場舞台往往比國家劇院的舞台小。如今,雲門佈景的規格以沒有後舞台的高雄文化中心為標準,這樣才能周遊列國;到了國家劇院把翼幕向內拉,縮小表演空間就是。荷蘭人想得週密,所有的文化中心舞台共用一張設計圖。團隊的佈景不必忽大忽小;搬運,搭台都可以在一個規格下進行,省錢,省事,省時,可以穩穩當當地做事。以人口比例而言,台灣的劇場不算少。每個縣市都有文化中心,共有二十四個演藝廳。車程一小時內,往往可以走過四個劇院:豐原,台中,彰化,員林;斗六,民雄,嘉義,新營。如果文化中心營運良好,一個團隊如果每週跑兩個地方,要巡演三個月,才走完全部的文化中心;一個精緻的中型展覽如果每地展兩週,要一年才算巡迴完畢。可惜這些演藝廳都未能發揮應有的功效。文化中心隸屬文化科局,位階低,預算少,編制小。人員不一定有專業經驗,也常跟著縣市長更動而走馬換將。雲門國外巡演,帶六七個技術人員就可以上路。在台灣演出要另外邀聘十多位,甚至二、三十位工作人員,搭台,協助後台工作,因為國內劇場幾乎都只有管理人員,沒有第一線的技術人員。這些,只是多了工作,多了開銷。最致命的是這些演藝廳限於格局,預算,無法作專業經營,只當房東,出租場地。由於年終盈餘要繳庫,費心經營還是要捉襟見肘,館方主辦的演出絕多是免費索票。觀眾沒有買票的習慣,專業團隊南下時,即使壓低票價也很難推票。離開台北開銷增加,收入銳減。以雲門的知名度,目前賣得出票,收支可以平衡的地方只有台中,高雄,以及不穩定的台南,嘉義。文化中心的僵局意味著表演藝術通路窄小,團隊喪失可以在舞臺上成長的機會。市場小,團隊生存艱難,表演藝術科系畢業生出路也跟著窄化。從小學中學的舞蹈班,音樂班,到大學的專業科系,政府花在表演藝術人才的培育和預算不能算少。可惜這些科系的年輕人藝術生涯的高峰往往就在畢業公演。眾多音樂系畢業生成為居家教學的老師,教出更多未來的居家教學老師。各大學舞蹈系每年畢業生近兩百,全職舞團只有三個:雲門,雲門二團,舞蹈空間,每年新團員的名額可能不到十個。台灣為歐美乃至香港舞團培育舞者,沒出國的,或開舞蹈社,或改行,或在同仁團隊不穩定地工作,而逐漸磨損,消失。蓋了演藝廳不讓它發揮功能,培養了人才不讓他成長發亮,沒有全面思考,細密配套,社會資源與人才一道道,一代代地浪費。我不是在為表演藝術界請命。重點是:接受補助的團隊無法透過演出,將納稅人的錢所凝塑的成果與全民分享,讓地方上民眾在電視,電玩,卡拉OK之外,有其他休閒活動的選擇。這才是最叫人扼腕的痛楚。不復活文化中心,又要蓋新的大劇院,城鄉差距與隔閡愈來愈大。我只祈禱衛武營,台中歌劇院,破土動工前,先讓專業體制,人才與預算到位。
雲門創團的初願是要為大家演出。三十四年,我們不敢背棄創團的夢想與承諾。直至九十年代,還曾遠赴台東,連續兩年嚴重虧損之後,行政部門堅持不可再三。我心中悵然,迄今耿耿於懷。不能到鄉里演出的遺憾,只能用大費周章,加倍勞苦的免費戶外公演,以及雲門二團的校園巡迴來彌補。今年,雲門在國內劇場演出二十七場,戶外公演兩場,海外演出四十九場。一九九九年以來,雲門三度赴倫敦演出;今年起將一連三年重赴倫敦。而雲門上次到彰化市政府禮堂演出是一九九四年的事。海外巡演,我懷著遺憾與歉疚想著這些。
掌聲2007. 06. 01 路易士哈芬.德國路易士哈芬歌劇院今天起休館一年整修。昨晚,總監邀請全體觀眾「狂草」演出後參加「告別」酒會。大廳擠得水洩不通。鼓掌那麼久,是該喝點啤酒。著陸幾天,踩足了地氣,舞者一場比一場好,連我都看得忘了「督察」的任務,只記了兩行筆記。威士巴登藝術節總監興奮地傳來絕讚舞評:「沉緩,靜止,猛擊,所有變化只在一瞬間,我們從未見識過這樣的身體技術,如此流利的動作語言,從未見過肢體、精神、空間、形式、節奏、精力,如此和諧地呈現在舞台上。觀眾給予台灣雲門舞集的書法之舞如雷的掌聲。」
無我2007. 06. 02 路易士哈芬‧德國在路易士哈芬,一位年長的芭蕾教師到後台,眼睛哭得紅紅。從未這麼感動,她說,從未看到這麼誠懇,誠實的演出,舞者不為觀眾演出,只是全神舞動,使人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呼吸,整個劇場全體一致的呼吸。芭蕾老師總要人呼吸,她說,其實很難呼吸。「穿著束胸馬甲,叫人怎麼呼吸?」西薇‧姬蘭曾經對我說。「我們一直憋著氣,背著觀眾時,偷偷吸一口,到了後台才大口大口的吐氣,才開始吸一點氣。你注意到沒有,雙人舞的片段都很短?」雪梨一位資深舞評家對我說,全世界只有雲門這樣跳舞,全神貫注,全然沒有自我。西方藝術家強調自我。舞者最大的動力來自不安的精力;自我不可崩盤,身心緊繃,作最大的投射。最不安,最神經質的舞,以葛蘭姆最徹底,因此在台上燃燒得最耀眼,最扣人心弦。
▲雲門舞集《狂草》,舞者全神貫注於舞蹈雲門舞者的「無我」來自傳統肢體的訓練。緊繃是偶發的,「鬆」才是常態。不管拳術或太極導引,虛,含,歛,都是老師們經常提示的字眼。內觀是必須經常維持的精神狀態。內斂因而神聚。專氣(專心在呼吸上)因而自由。忙著跟自己對話,就不會像西方舞者舉手投足全是「看我!看我!」的呼喚。行家對陣是沉氣對峙,伺機出招。雲門舞者外揚的動作只是一瞬,外揚之際,仍然守內。 西方舞蹈把肌肉骨骼作機械性的力學運作。「我」命令「身體」動作。而當一切源於丹田,以氣引體,我就是身體,舞蹈就是身體和動作,沒有「我」夾在舞蹈與觀眾之間。因為純粹,感染力特別來勁。因為虛、鬆、內觀,觀眾很容易被吸引到舞台上。雲門演出之際,劇場因而變得特別的沉靜,像那位芭蕾老師說的,全體呼吸一致。我希望雲門之舞能夠引發觀眾的生理反應,而不只是視覺性的耳目之娛。功夫是本事也是時間。雲門舞者功夫淺薄,花拳繡腿,但因熊衛老師,徐紀老師多年耐心調教,在舞蹈的世界才能獨樹一幟。我要藉這個機會向兩位老師深深致謝。我喜歡看雲門舞者在排練場裡垂手而立,靜聽老師們長達二三十分鐘的教誨。那是訓練的一部分。葛蘭姆說得好:「自由來自百分之百的紀律。」我也喜歡看到舞者們像尋常年輕人,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一邊走邊舔手上的冰淇淋,或在義大利餐廳裡,嘻笑鬧成一團。今天放假。明天赴莫斯科。早早打包,早早上床。>>雲門舞集部落格 http://www.wretch.cc/blog/cloudgate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