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30日 星期六

愛荷華(之二)



愛荷華(之二)
【聯合報╱楊枚】
2007.06.30 01:59 am

圖/幾米
天光開始照亮的時候,我注意到一望無際的沙漠矗立著畸形的紅岩,看到風那樣有影地吹過,捲起乾草和枯枝,往不定的方向翻去,轉瞬消逝無←影。不知道過了多久,火車終於進入濃密的針葉林地了,緣著深不見底的河谷,在岩崖上忽明忽暗地匍匐向前,繞過一個大彎,回到林木梢頭,陽光在最遠的窪地裡輝煌反射一潭綠水,好像在另外一個永遠不可能前去的世界。
我想像火車正勇毅地切過一脈又一脈山群,連綿層疊的紅岩以摩天之勢在我醒睡間拔起,進入浮沉的雲陣。我也浮沉坐在位子上經歷這一切,遙遠而陌生,我只能退後把自己隱藏在一個找不到的地方,這樣也算是積極地這樣想像,真實與虛假,一切都不存在了,然後就嘗試於無中生有。有時它好像無預警地停下來了,往往是一處小站,頗若弗,格巒比,哈斯町,讓中途的旅客上車,甚至還讓他們下車,出站,去到一些從來未曾聽過的地方,山莊,林場,農村,廢治的銅礦,即將開放的雪鄉。就在最廣闊的大地盡頭,另外一些更遙遠發亮的是始終維持著不變的高度覆雪的山巒,皚皚透著←古的堅冰酷寒,和我迷惘的眼睛互望。有時分心,卻在中距光景看到無數白樺雜生成林,在九月的涼風裡,抖瑟著,閃爍著集體紅葉的秋光,映在如鏡的平湖,在河灣寧靜的蘆葦前,也像天上的星斗沉潛在未知的光陰深處,有時看到牛群在山麓邊上移動,正俯仰結伴通過午時的谷壑,或降於河,或飲於池,或繞行經一排平地裡已開始落葉的巨楊;而那裡或許就是野放的凱奧鐵,不,或許就是嗜肉的狼──你看它獨自站在隆起的山丘一翼,背對著逐漸沉淪的落日,超越天地四野的大圓,雙眼想必對著我,和忽然「嗚──」一聲長鳴的火車,注視著,怪異的過客,而此刻宇宙間最精緻的光點竟如此準確地密密結合成為一面懸疑的背景,襯托出這狼的身影,這一匹孤獨而進取的狼。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一塊最大的一塊陸地了,」我對勒夫鳩埃太太說,前幾天當她出現在西雅圖機場的時候,因為我真不知道應該說甚麼,在這樣明亮的時間與空間交錯置的一點,長途飛行之後,能看到她如約到機場接我入境。她滿臉笑容,但猶豫地說:「最大的陸地,我不懂。」其實沒錯,就是一塊整體,連結不破的大陸,新大陸吧;有甚麼感覺?她問。好像沒有,或者就是說不出來;我在等著放眼去看,看得遙遠,遼闊,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切進去,或者深入,或者浮光掠影,我記得是這樣真摯而熱切地說。勒夫鳩埃太太開車把我帶回家,坐下和先生一起喝茶,說話。他們就在我畢業那年暑假也離開台灣回到美國了,先生在西雅圖近郊一所教會大學繼續從事財務管理的工作。那時我們想都不曾意識到時空因緣的事。然而無論是那些不能忘懷,在我忽然揮別的台灣島上遭遇的一連串社會與政治思維的發生,不乏就是在與他們交談之際因撞擊而產生熱力與火花,嚅囁卻不乏自信(正如此刻他們對我所下的評語),導致我遠行追求的意志,我們的確是在古老的大島有限的時空裡相識了,或者是在相隔二年之後,當我從台北飛到這新大陸時才好像發覺到是勒夫鳩埃夫婦的建議,竟使得我這樣橫越太平洋,證明我入境的第一站就是西雅圖。
然而,這種因緣比擬的事也可能就是完全多餘的。大概無心無意志是人生最極致的安逸──這樣想也正足以讓我於多少年後,若是忽然有了否定遠行追求的正義,或必要時,可以輕易找到一處立足,以免進退失據。勒夫鳩埃夫婦在西雅圖住了不出三年,就南遷到舊金山北的海事郡,同年我到了柏克萊;可是又過了兩三年的樣子,他們就完全退休了,更搬到阿歷桑那沙漠地帶的新市計畫區去,說是那裡的氣候乾燥,對先生風濕的腿好。然後,逐漸,就失去了他們的音訊。其實我在柏克萊時還時常看到他們,因為先生上班的地方是一個神學院,高踞於我住的宿舍不遠一山頭上。他們有時也來看我。有一次來時,我唱機上正播放布拉姆斯的「B小調為單簧管與絃樂器的五重奏,作品第一一五號」,就坐下深深沉湎地聽著,又對她說就是這個,是他早年在耶魯做學生時曾經和同學一起演奏過的曲子,不勝懷念。
美麗的新世界。其實我怎麼知道就是美麗?
那個年代我第一次離開台灣並沒有特別捨不得的感覺,也不怕在風雲煙波,或者洶湧嘈切的人潮囂叫聲中無緣無故沒頂了,何況,事實上,也不知道此去幾時才能回台灣,反而好像以為甚麼都可以,沒關係,一切都在我想像中,而只要勇於想像,天地何其廣闊,人間固然是無窮變化,轉折,悲哀與歡樂,不盡的遭遇,但這些從一開始就不是操之在我的。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很確定,確定有許多好奇,和一點喜悅。好奇不用講。喜悅是因為突然發現可以擺脫剛開始體驗到的政治壓力,有形的和無形的,來自統治者彌漫,深入每個層面,無所不在,往往就是非法的組織。其中的確就有一股持續蔓延,疏密不可逆料的氣流,有時令你窒息,有時又使你覺得落寞,事不關己,一種病態的,厭惡的心理。這時忽然發現自己能夠先行擺脫那些埋伏四處,窺窬竊聽的耳目,即使如此短暫,終於鬆了一口氣。我猜想當時對一塊平生最大的陸地產生的喜悅之情,是起於這一層次意識的突破,忽然正面看到自己毫不靦腆的告別的手勢,這樣揮著完全沒有捨不得的感覺。
火車還在玉米田裡快馳,秋光遍灑成熟的顏色,而鐵軌兩側逼近的作物卻濃密得像毛氈一般看不到罅縫,不斷延長,深入。奧潭瓦,車長走到座位前對我說:你到奧潭瓦就轉車去愛荷華城,祝你學業成功。黑臉上充滿了表情。現在我已經弄清楚,這「加里福尼亞輕風號」從終點站奧克蘭出發,主線終點就是起點站芝加哥,沿途也接駁去左右有數的小城鄉,愛荷華城是其中一個。我把眼睛睜大看車廂裡的人一眼,旁邊那說西班牙語的女子在睡覺,或者假寐,而前面不遠那一對接吻的男女只剩女的靠窗獨自坐著,男的已經不知去向,大概甚麼時候就在甚麼匆匆的小站下車了。再見。火車在支線上北行,一樣的秋光就從左邊窗子潑進來,這邊空空的車廂裡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那裡讓太陽奢華地曬著。如此靜謐的旅程,即使鐵輪和軌道交擊的聲音,這時,好像也完全聽不到了,空虛而陌生的午後,由我孤獨卻精神飽滿地承領,如此遙遠,如此美麗。四野一樣的玉米田,我已經認識;偶爾看到一座農莊簡單的屋舍,一邊聳立拔高的穀倉也蓋得像包穀的形狀,以及馬匹冥默兀立的隙地,和一邊停放的車輛。就是看不見人影。
不久你就發覺作物在逐漸減少,知道這短短的一程就快到終點了。火車把你專程送到愛荷華城。這時窗外出現一條明亮的河,往相反方向流去,天地間充滿平原吸滿的光彩,卻彷彿有歌。遠遠看到高矮起伏的房子,以及突出的樓房屋頂,栽植的林木成行散開,完全取代了後面那些玉米田和農舍與倉廩,你甚至還看到校園上分布的大樓,球場,和飄飄的旗幟舞動著,行人與緩緩移動的車。於是我們的火車拉長一聲汽笛,也開始走越一座鐵架護欄的長橋,緩緩地,和另一邊那古老的水泥橋平行,而走路的和腳踏車上的人都看得仔細。水面發出強烈的光芒,瞬即消逝,火車更慢了,終於在那闃無人聲的站前停止。
【2007/06/30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