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與眷戀
【聯合報╱林懷民】
2007.06.29 03:01 am
莫斯科新少女修道院。(張贊桃/攝影)
下午兩點出發。年輕舞者起大早「遠行」(五站地鐵),去「新少女修道院」,舊俄時代貴族女子出家的地方。時間不夠,他們沒能去修道院後名人聚集的墳場:契訶夫、赫魯雪夫、葉爾欽……
今天,黃姐,雲門基金會執行副總黃玉蘭,在台北為母親舉行告別式。我只能在飛機上誦經,迴向黃伯母。
黃伯母得了肺腺癌,家人一直瞞著她。二十個月來,定期吃艾瑞莎(Iressa),天天念佛,過得平順安穩,沒有苦痛,最後平靜衰竭往生。
臨終,黃姐對伯母說:「媽媽,妳跟菩薩好好走。」
黃伯母大聲答應:「好!」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往生前的恐懼與無助。黃伯母福報深厚。
母親病重時,崇民請密宗的坎布為母親說西方極樂世界,內容同於阿彌陀佛經。那時節,母親已不言語,不睜眼,坎布來時,卻總能把頭傾到聲音的方向,一動不動,直到說法結束。
2004年9月17日,我從國家劇院做完技術排練回家,已過十一點。我坐在床邊陪母親,複述坎布所說過的話;我要母親放心,她關懷的人和事,我們都會照顧,完成。
我說了兩小時,母親彷彿回應,嘆了三口氣,安詳往生。
18日,《陳映真‧風景》和柱子──伍國柱的《在高處》首演。
崇民說,你去吧。
父親往生後,母親集合全家,要求每個人正常工作,正常過日。崇民說,你還是去戲院吧!
下午彩排兼記者發布會。回家為母親誦經。晚上在《在高處》尾聲時抵達戲院。
這是柱子的舞第一次在國家劇院上演,和信的譚醫師特別准他假,讓他在燈光室看,也特准他上台謝幕。
理了光頭,化療後的柱子不可近鮮花。我送他一籃水果。
《陳映真‧風景》結束時,我從台上請前幾排觀眾將花傳到十二排中央,給陳映真先生。觀眾的掌聲熱烈而持久,低調的映真先生不得不三度起身致意。
星期天,我沒上戲院,我們到宜蘭福園送走了母親。雲門裡只有兩位知道母親的事。我瞞著大家,讓演出正常進行。
我曾去過瓦那拉西的恆河。我知道,逝者如斯,但是……
「雖說人老了總會去世,」外婆往生時,母親給在美國的我寫信。「但是,」她說:「真寂寞啊。」
那是孤兒的寂寞。
眷戀與自憐。
因為母親的病,我兩年沒去菩提迦耶。2005年底,我決定走一趟。
行前,我去和信看柱子。在病房門口,護士抓住我:柱子危急,卻不肯插管,不肯進加護病房。
柱子很清楚,見到我,很快同意。但他有條件,要我幫他談判:麻醉落實了,才可以插管;拔管後很久,才可以退麻藥。醫生一一答應。柱子點頭,護士們就十萬火急把他推走。
那是柱子第三次進加護病房。每次都化險為夷,這回,醫生也有信心。留在台北,我也做不了什麼。我決定還是去印度。我可以禱告,求佛祖救柱子。
(後來,他的教友說,我去錯了「區公所」;篤信基督教的柱子戶口不在佛祖那裡。)
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在菩提迦耶心不定。坐在菩提樹下也不安寧。我告訴自己,回了家,你也做不了什麼。
最後,我還是改了機票回家。飛抵台北,打開手機,有一則當天的留言:「這裡是和信醫院,今天上午四點二十五分,伍國柱先生往生了。」
原來我是回來主持他的告別式。
七十六天後,曼菲在和信美麗地走了。
時間會沖淡愴痛。
不然。他們常以比往日更龐大的身影存在。
在莫斯科地鐵站,母親大聲問我:「你急什麼?年紀這麼大了,還這麼慌慌張張?」
年輕舞者犯了錯,曼菲立刻說:「過陣子他就知道了,小孩子嘛。」
我的手機裡存著幾個柱子的簡訊。其中一個這麼說:「老師,粽子很好吃。我沒有聽話,把兩個粽子一口氣吃完了。」
那個手機去年秋天丟了,在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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