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30日 星期日

美學系列/石頭與草的因果 【聯合報╱蔣勳】

美學系列/石頭與草的因果
──《紅樓夢》前二十回的故事
清代木刻刊印本《紅樓夢》圖,〈通靈寶石,絳珠仙草〉。
圖/蔣勳提供
這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流傳很久了。
《紅樓夢》的作者藉著這一古老神話要講他自己的故事,講生命與生命不可思議的因果……
《紅樓夢》一開場就講了一個石頭與草有緣的因果故事。
「緣」是東方人很愛用的一個字,「緣」卻不容易講清楚究竟什麼意思。
「緣」是一種因果,卻又不是西方科學上說的邏輯。邏輯可以用科學上一加一等於二的方式作出結論,因果卻常常恰好一加一可能不等於二。
基督教《聖經》說:一粒麥子在地裡死了,就結出許多麥子來。種子是因,果實是果,這是比較簡單的因果邏輯。從「緣」的觀念來看,因果卻不單純只是種子與果實,因果可能還包含了土壤、陽光、風、霜、雨、露、氣溫,包含著蟲的侵食或傳播花粉,包含著我們意想不到的許許多多在因與果之間發生影響的必然和偶然介入的因素力量。
佛經習慣說:不可思議──不可思維,不可議論。思維與議論都是知識蔽障的無明,因為對全部因果無知,因而容易自大,像瞎子摸象,摸到鼻子,就說象是管子,用自己知道的局部作結論,評論東,評論西,堅持自己的結論不放,卻恰恰好看不見全面的真實因果。
從小就常聽人說:同船過河,要五百年修來。小時候聽到這話,會忽然對身邊匆匆擦肩而過的人有不同的感覺。原來只是偶然擦肩而過,原來只是在捷運公車上偶然同坐,原來應該毫無關係的一個人,卻因為這一句話,因為「緣」這一個字,突然有了不同的感覺。這個身邊的陌生人,這個原來毫無關係的存在,好像因為有了五百年漫長的修行等待,有了這麼深的緣分,等了五百年,才等到這一剎那。對如此短暫的一剎那,就突然慎重了起來,覺得要好好珍惜。
東方哲學裡的「緣」深深影響了大眾的生活,影響了廣大民眾對待人與對待事物的態度。
東方許多文學戲劇都從「緣」這一字講因果。因果義理容易講得很深奧,玄之又玄。文學戲劇卻常常只是用一個淺顯容易懂得的故事,讓因果緣分的來龍去脈清晰明瞭。《紅樓夢》是一部講因果的小說,書中所有人物都是太虛幻境中註過冊的,最後也都要回到太虛幻境去銷號。
我喜歡「註冊」與「銷號」的說法,好像我們入學,都要註冊,最後也都要畢業。
太虛幻境有警幻仙姑,小說裡時時出現,警示眾生,一切的因果都只是虛幻。不止偶然同坐是虛幻的夢幻泡影,父母的因果是夢幻泡影,夫妻的因果是夢幻泡影,兄弟姊妹,乃至於糾纏不清的一切恩怨愛恨,最終也都是夢幻泡影。緣分因果裡註了冊,最終也要一一銷號。
《紅樓夢》是一部佛經,卻不講義理哲學,只講故事。故事讀懂了,一樣可以了悟因果。
洪荒中的一塊石頭
小說一開始,講創世紀開天闢地的神話。講顓頊、共工兩個好鬥的男人,打來打去,打得不亦樂乎,撞斷了天柱不周山。不周山撞斷,天穹出現了大破洞,好像頭上屋頂塌了,人民失了庇護。女媧悲憫眾生受苦,決定把破洞補起來。她就採集五色石,用來作補天的材料。
這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流傳很久了。《紅樓夢》的作者藉著這一古老神話要講他自己的故事,講生命與生命不可思議的因果。
女媧採集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這些石頭用大火熬煉,熬成稠黏岩漿熔液,用來彌補天穹的破洞。
三萬六千五百,當然是時間的暗示。時間一拉長,我們自以為是的邏輯常常就顯得侷促狹窄。我們的科學至今無法回答時間的本質矛盾。時間究竟有沒有開始,有沒有結束?如果時間有開始,開始以前是什麼?如果時間有結束,結束以後又是什麼?
屈原〈天問〉裡一開始就逼問了時間的本質:「邃古之初,誰傳道之?」邏輯只是有限時間裡對無限時間的尺寸丈量。以管窺天,以蠡測海,東方哲學極早已有提醒,用一支管子看見的天,畢竟不會是天的全部,用一支小小的瓢去測量的大海,也畢竟不是無限遼闊的大海全貌。
知識邏輯的自以為是,畫地自限,恰好看不到真正因果中千絲萬縷的複雜牽連。《紅樓夢》的作者在漫漫時間的洪荒裡,卻單單關心記掛起那一塊沒有用來補天的、被遺棄的石頭。
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都用來補天了,唯獨剩下一塊,丟棄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洪荒裡不可稽考、不可知的一處山崖,大荒,無稽,不是科學邏輯可以到達的邃古之初。穿過歷史,深邃回溯,探尋到時間的最初。時間的最初,當然不是歷史,是沒有人類出現的洪荒,是神話之初。那個時間之初,不可思維,不可議論。然而那棄置在大荒中的一塊石頭,在孤獨中有了感覺,感覺到被遺棄,感覺到無材可補天,他日日嗟嘆,自怨自哀。
在極度空寂荒蕪的孤獨裡,生命開始了自思自想。
眾生
我們對眾生的看法也可能有習慣上的局限。我們容易先入為主,看到「眾生」二字,立刻就覺得是在說人類,或至少是說牛、馬、禽鳥、動物。
然而,《紅樓夢》說的「眾生」,竟然是一塊石頭。《金剛經》裡說的眾生很清楚,也不只是人類──「若卵生,若胎生──」這是禽類卵生和胎生動物。但是《金剛經》繼續說的是──「若濕生,若化生──」這是極細小的菌類的眾生嗎?《金剛經》又繼續說了──「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這些,都是「眾生」。
所以,《紅樓夢》一開始說的「眾生」,就那一塊看起來無思無想的石頭吧。一塊「若有想,若無想」的石頭,卻開始「有想」了。這塊石頭,感覺到自己被遺棄,感覺到無用的悲哀,感覺到存在的遺憾。一塊石頭,在大荒中的石頭,有了自怨自哀,有了孤獨中跟日月的對話,有了跟晴雨的對話,跟天地對話。歲月流轉,一塊石頭,它從遺憾怨哀開始,有了自己漫長的修行。
經過不知道幾世幾劫,自經修煉後的石頭,已經可大、可小。他從無想到有想,修煉成為「神瑛」。「瑛」是一種玉石,玉石幻化,又修煉成為男身,這男身就在天上靈河岸邊無事玩耍遊玩。
這塊石頭,取得有想的人的肉身,他便有情了。他看到靈河岸邊,三生石上有一株絳珠草。「絳」是血紅色,「珠」是淚滴,絳珠,也就是血淚。
這初初修行成為男子肉身的玉石,看到一株草,產生了情感。因為憐惜,因為牽掛,有了因果。他每天用甘露的水,澆灌這株草。草木原本也好像無思無想,然而一天一天受雨露之恩,她也有了情感,這一株絳珠草,也自經修煉,長得繁茂,裊娜可愛,修成了女子肉身。
這是神話,《紅樓夢》一開始說的因果,是科學邏輯達不到的洪荒之初的故事。
人類還沒有出現,洪荒中只是一塊石頭,一株草,他們已經開始有了因果故事。
還淚
一塊石頭為一株草澆水,他們有科學邏輯不知道的緣分,值得讀一讀《紅樓夢》一開始這一段有關石頭與草的故事: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去草胎木質,得化人形,只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餐「祕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那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受人雨露之恩,應該還,而沒有還掉,心中就有鬱結,這是因果。石頭與草前世的因果,要在人間償還了結。
石頭凡心偶熾,想趁昌明太平盛世,下凡造歷幻緣;已經在警幻仙姑案前掛了號。警幻就問絳珠草,灌溉之情未償,是不是也就此了結。
那絳珠草說了極動人的話:「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這是《紅樓夢》故事的核心,一個關於「還淚」的故事。絳珠草因為受到石頭幻化的神瑛日日以甘露之水澆灌,天地精華,雨露滋潤,這株小草日日修行,脫去了草胎木質,幻化成了女體。石頭變成男身,草木取得女體,這當然是太邏輯的頭腦無法想像的因果。
卵生、胎生、濕生、化生,有想、無想,東方的因果緣分使生命在漫漫長途的修行中有了慎重珍惜。
石頭不斷替草澆水,似乎也只是偶然。看到因為水的澆灌得以久延歲月的小草,或許也有喜悅快樂吧。然而石頭並無心有以後,他甚至也忘了這件事,知道人世有昌明繁華的地方,動了凡心,就想投胎到人世間,去經歷一段塵世因緣。因果恰恰好是連自己都無法預知的生命關係吧。
石頭下凡去了,那一株修行成女身的絳珠草,心裡肺腑鬱結著纏綿不盡的情感,石頭忘掉的因,卻在小草心中結成一果。因果纏綿,正是《楞嚴經》說的;「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纏綿,纏縛,都是因果。受人甘露之惠,沒有此水可還,小草心中纏綿,她就想:石頭到了人間,下世為人,我也下世為人,用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了吧。
這是東方因果,這也是東方以「緣」為核心的生命哲學本質。
「還淚」是《紅樓夢》裡一株小草與一塊石頭的因果。小草下世為人,做了林黛玉,她一生總是哭。石頭幻化的賈寶玉愛她,她也哭,賈寶玉對別人好一點,她也要哭。許多人讀《紅樓夢》,受世俗主觀意識影響,認定賈寶玉一定要跟林黛玉結成伴侶,他們有緣,不結成婚姻,就彷彿是莫大遺憾。
但是,人世間的緣分並不只是做夫妻。
從《紅樓夢》第一回故事開始,就說得明白,林黛玉來到人間,只是要還眼淚,只是要把她前世欠的水還掉。她不是來成親結婚的,成親結婚是世俗邏輯,林黛玉的因果只是要把眼淚還完,眼淚還完,她就了結了自己五內的鬱結,了結了心中纏綿。
欠淚的,淚已盡──
「還」成為因果裡修行的核心。民間生活中,母子夫妻吵架時,還常常聽到的一句話: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因為是上輩子欠的,除了償還,彷彿也就沒有抱怨。上輩子欠的,所以此生要甘心來還。還淚,還債,還生命,還恩,還仇,還愛,還恨──或者,如經文上說的:還頭、骨、髓、腦、血、肉──因果緣分,我們常常不知道,這一世來,是為了要償還什麼?
愛情裡糾纏的眷戀與憎恨,生活裡糾纏的恩怨與是非,戰爭裡糾纏的生與死的搏鬥砍殺,是不是都是為了要償還什麼?
愛情中,雙方糾纏,總是哭著、煩惱著,想把命都給對方。戰場上,雙方糾纏,搏鬥砍殺,見骨見血,都要取對方的頭顱,取對方的命。不知道這兩者,是不是都是一種償還。
有纏縛,有纏綿,就有要還的東西吧。「還」,不只是還債,還債也許不難,還「愛」,還「恨」,常常讓人心力交瘁。
林黛玉是來還眼淚,因此她一生都在哭。有事哭,沒事也哭,因為要快快把眼淚還完,還完了,才能解脫因果。
你沒事就哭的時候,就多懂了一點林黛玉吧!
恩惠也許比債還要難還。前世恨的記憶,這一世要還掉,忘掉。前世愛的記憶,何嘗不是要一一還掉、忘掉。《楞嚴經》說「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所以「恨」是纏縛,「愛」也一樣是纏縛。
《紅樓夢》裡,一時下凡,來到人間的男男女女,都是在警幻仙姑案前掛了號的。最後該還的還了,也還要到太虛幻境銷號。
纏縛的因果,好像只說愛情,其實並不盡然。
就在第一回,甄士隱手中抱著女兒英蓮,有瘋癲癡呆癩頭和尚來搶。指著英蓮說:捨我把,捨我吧。又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東西抱在手中做什麼?
甄士隱覺得是遇到了瘋子,他把女兒緊緊抱住護住。這時和尚大笑,念了一首詩:
慣養嬌生笑你癡,
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
便是煙消火滅時。
甄士隱完全聽不懂。和尚唱的是我們在廟裡抽出來的一支籤,籤上詩句,文字都懂,但是事件沒有發生,詩句是沒有用的。
這和古希臘悲劇裡的伊迪帕斯王的故事一樣,神諭文字都讀得懂,神諭說:這男孩長大會殺父娶母。所有的人都試圖逃避神諭的詛咒,然而,伊迪帕斯繞了一大圈,最終應驗了殺父娶母的悲劇。希臘的邏輯,也試圖看到更糾纏的因果吧?東方的緣的哲學,卻是看到多如恆河沙數的因與果,領悟眾生有色無色有想無想千絲萬縷的牽連。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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