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1日 星期一

逸仙雅居 【聯合報╱張錯】

逸仙雅居

一個充滿童心白髮老婆婆坐在輪椅上,陽光普照,歡喜仰望,碧翠瑩綠的白玉蘭樹,玉蘭象牙般白,花瓣舒展,如千手觀音,手印各自不同。可惜世人多見花開,不知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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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顏寧儀
庭院小紅楓葉鮮豔,白玉蘭花到處盛開,薰人欲醉;又認識一個新鄰居,兩天在電梯都碰到同一層樓住戶朱小姐,她好奇問這陌生臉孔住哪裡,方才發現是章婆婆的兒子。她說有和輪椅上的婆婆聊天。

日子暖和,母親都教傭人推著輪椅在院子蹓躂,碰到「逸仙雅居」住客,總會搭訕幾句。
「你媽言語雅致,是一個好修養有學識的人。」朱小姐對我說。
「是嗎?」我隨便回答。
「她問我貴姓,我回答說姓朱。」朱小姐說,「她又繼續問,是言者諸嗎?我又說不是。她就說,那就是撇未朱了。」
我問,「什麼是撇未朱呀?」
朱小姐答,「一撇加在未字的上面不就是朱元璋的朱囉!」
我才恍然大悟,朱小姐倒覺得兒子學識不及乃母,連撇未朱也不懂,其實真未聽過,言者諸很容易聯想,也真的聽過。
朱小姐卻不知道,我媽知悉言者諸是有原因的。她本識字不多,但偏博聞強記,恰好她的大姊嫁給諸姓人家,諸姓在南方不算大族,朱姓人家較多,為了容易分辨,每次報名時總把諸字拆開報上,讓人知道此諸不同彼朱。同樣,基於不想混淆,姓朱的人也特別以撇未表示朱字。中國同音字多,撇字是筆畫,並非完整的字,很難把筆畫連接在一個字上聯想,除非早已懂得朱字的叫法是撇未。
姊姊與姓諸有關,妹妹自然在這姓氏的辨認上特別熟悉。
她的確識字不多,一切都是努力自修。雅居留下一本殘缺破舊《人民識字課本》,區雄一先生編,封面旁邊排列兩句話,「得此一小冊,勝讀十年書」。不知是否真能如此?看母親釘釘補補此書之餘,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單字短句,可見用功之勤。此書出版於1950年,價格為葡幣三角,應是澳門補習班的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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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居學會拭抹百葉窗簾,那是從未想到的事。童年葡萄牙殖民地樓房的百葉窗一塊塊用厚木片拼成,再刷漆上深綠色,中間釘上一條直木,只要上下拉動直木,百葉就會一開一闔,像節慶舞動的南方獅子,一人舞頭,一人搖尾,舞獅頭的人只要在頭內撥動機關,獅子的眼睛就會一眨一眨,一開一闔,長長睫毛,威武柔媚兼而有之,煞是有趣。小孩子不懂事,常常莫名其妙去搖動百葉窗而挨罵。大人也怎沒想到,這小孩古怪腦袋會把百葉想成舞獅眼睛。
雅居窗簾過去兩年經歷兩個傭人,都好像沒怎麼清潔過,就算有,也是不得其法,敷衍了事。可能是懶得一片片去拭抹,隨便拂掃,其實懂其法就很容易,將百葉全部往一方向垂下或向上闔上,整片窗簾就像一面牆,把清潔劑噴上,用布一抹,就很乾淨。
抹窗亦是心靈潔淨儀式,能把堆積多時的不愉快盡情抹掉。
準備下周再清洗另一面窗簾,那是另類心理治療,想重新做一個乾淨的人,像窗簾一樣,被抹黑了,再度洗滌乾淨,像鳳凰浴火重生。那是自尊的自我建設,不需要任何人否定或肯定,既然別人把你當作壞人,你也不必急著要證明給對方看自己是好人,只有自己知道就夠了,的確爭辯也是徒然,一次是壞人,終身是壞人,那是標籤主義,有點像瘂弦自我解嘲般講過,「一日詩人,一世詩人」,怎樣洗也沒法洗乾淨,真的要洗,要用心洗。心洗要硬著心腸洗,心固然要好,但不能心軟,軟心洗,越洗越自憐,不可自拔,陷自己於萬劫不復之地,精神科醫師說的,不要委屈求全,你可以原諒別人,但別人不會原諒你,只有自己能原諒自己、善待自己。好心的人最大毛病,就是善待別人多過善待自己,最後才領悟到對自己最好的人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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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居全名叫「逸仙雅居」,從前此地有一間逸仙中文小學,後來利用學校土地興建了這座兩幢大樓六十多個單位的建築,英文也利用這「仙」字的音節稱為「Zen Terrace」(禪台),神來之筆,另有一番禪味,十分雅致。的確,雅居內外有石磨、石井活泉,頗得朱熹「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詩意。滔滔流水,流水不腐,心如不繫之舟,亦有道家逍遙出世之想。庭院幽深,荻草魚池,上有大理石塊如橋,院子細葉紅楓掩影,玉蘭暗香處處,母親最愛採擷白蘭供佛,鄰居們也不忍阻止,就讓她叫傭人攀枝彎葉,摘個痛快。從前母在,雅居歲月,也曾出現溫馨景象,一個充滿童心白髮老婆婆坐在輪椅上,陽光普照,歡喜仰望,碧翠瑩綠的白玉蘭樹,玉蘭象牙般白,花瓣舒展,如千手觀音,手印各自不同。可惜世人多見花開,不知花落。
池魚也有遭殃之時,聞說大鳥好幾次自天而來,啄食池中小魚殆盡。管理人員換了幾次魚兒,甚至紮了幾個稻草人恫嚇,最後分別置放兩隻陶瓷貓頭鷹,終不了了之。惡禽依然攫食,魚群依舊戲水,已不知是多少世代劫後餘生。
直到親眼看到一隻蒼鷺聳立園中,翩然飛走,方信大鳥攫魚之說,二樓廊柱角落赫然有小杯玉米鳥糧,招惹鳥禽飛臨棲息,想是溺愛動物鄰居邊氏夫婦所置。
在雅居,心靈洗滌運動是抹地板,喜歡用一種帶松樹氣味的清淨劑,抹後地板留有松香氣味,雅居地方不大,一下子就抹完了,拖把用具是現成。兩年多前添置採購這裡一切,本想只買拖把,但還是買了完整一套,前人種樹後人收,想不到自己竟變成當日購買的收穫者。
抹完一大桶髒水倒出去,心中無限愉快,好像把貯積心頭一池惡水倒掉,有淡淡松香傳來,像供佛燃點的檀香木,這種小枝如柴木的香木越來越稀少,它能在香爐裡耐久不熄,香味濃郁,引人入勝,氣靜心平。每逢節慶,母親的小香爐總有一兩節檀香木在燃燒,但久已不見,想是竭盡。
花開花落,人貴人賤,雅居是母親晚年自大戶人家轉入的小家天地,雖不拮据,但節儉省樸。心中常愀然不忍,如此高齡,自應從心所欲,安享福祿,然天不從人命,天命亦違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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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蘭飛快茁長像沈從文筆下的〈蕭蕭〉,一下子就長高到二樓長廊,從廊柱彎身探手都可觸摸到青翠綠葉,只待乳白花朵觸手可及,便可手到擒來。母親自小就有一顆活潑童心,至老依然,如她仍在,一定會推她的輪椅出門,靠近廊柱,告訴她白玉蘭只一臂之遙,而且在安全距離,應趁園丁未剪截枝椏前把花擷取,她一定連聲稱好,像一個頑皮女孩。
只是母親已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了,她的童年只能和她母親分享,正如我的童年與她分享一樣。我倆童年不重疊、中年不重疊,老年也不重疊。只有在彼此的憶取裡,各自浮現,萍水相逢,各自飄零。
一直沒有探手採擷白玉蘭,直到園丁把花枝剪輯,花朵又遙不可及,母親不在了,沒有一個採擷對象,或是採花動機。呵,母親永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即使有天回來也不相識。也許有天拖著一個小女孩的手採白蘭花,她不認得我,我不認得她。正如當年她拖著我幼時小手走路,慢慢才認識到她是我今世的母親。
第一次在雅居過生日,思潮起伏,母親廿餘歲生我,少女情懷少婦心,因是長子,疼愛有加,在一些發黃照片可稍窺當日情境,然而照片皆是虛幻,把剎那歡樂留著,以為就是長久,剎那後的許多平常歲月,才是無情本色真相。這天生日,懷想一個年輕母親把小胖兒子抱在懷中,唱著「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檳榔香,買子羌,子羌辣……」的南方童謠當作催眠曲,哄著孩子睡覺,想著想著淚流滿面。小時曾皮膚過敏臉部紅腫疼痛,不能貼枕安眠,徹夜啼哭,母親每晚抱兒仰面而睡,自然睡不安寧。
母親晚年也有失眠習慣,據說上床能呼呼熟睡,不久醒來,就輾轉反側,顛倒夢想,有很多話,好想說出或寫下來,夜深人靜,常嘆「擔筆望字」,筆如擔挑般重,只好望字興嘆,付諸無奈。那本生命苦難的大書,一個大家族的興衰轉折,罄竹難書,萬言難窮。她又是一個意志堅強的婦人,心靈飽受摧殘之餘,仍有話要說,即使在長期慢性心血管疾病與關節炎折磨煎熬,依舊很有骨氣勇敢活著,好像活著就是一面旗幟,迎風舒展,自我飄揚。
也許心底深處,是為一個兒子而活,母子同心,血肉相連,相倚相靠,互相扶持,好像世間就只有彼此了。儘管常帶歉意跟兒子說,「兒啊!媽老了,不能幫到你什麼。」那麼,活著,即使辛苦活著,似乎就唯一能做到的了。她不屈不撓的個性,依舊到處拜託人家他日幫助照顧兒子。餘蔭的意思,大概就是一個母親無時無刻舒展其翼如垂天之雲的蔭護吧?
鄰居鍾太太後來多方照拂,大概也是早時託孤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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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感恩節那天,不知是上天或是她自己選擇?不知她揮別的手勢是向世人感恩,還是提醒那些薄義的人向她感恩?
感恩節和母親生辰非常接近,首度冥誕,心中悲苦,敬如在,三炷清香三叩首,遙向虛空祝福年有今日,歲有今朝,但心中揣思,既已逸出時空,自無年輪,無歲月,無眼耳鼻舌身意,聲色香味觸法。母子倆一個在陰,一個在陽,陰陽相隔,隔不住思念的心。《楞嚴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講到要生心憶佛念佛有云:「子若憶母,如母憶時,母子歷生,不相違遠。」我知道她不在此,然定在彼,我的呼喚,定必感應。
出去買一束鮮花,林肯酒店龍蝦伊麵、蒜香骨、涼瓜排骨,一一如同往日,都是她喜愛吃的,色香味,眼鼻舌,祭如在,敬如在。有祭拜才顯恭敬,有恭敬才顯孺慕。不在了就永遠不相見了,這是殘酷永恆真理。再也沒有這人了,她僅存在於人們思念,多年後也沒有這些人們了,思念煙消雲散。
她是個有佛性的人,離去前兩個月,每夜臨睡依依不捨,「到你房間再坐一會吧!」她說,然後拖著我手蹣跚走入房間,在白色椅子分別坐下。呵!所有的辛酸、屈辱、無奈、感嘆、遺憾,不知重複又重複過多少遍了,母子兩人排坐無言,非常溫馨親切,一分一秒,一生一世,是的,也就夠了,有這麼一生,和母親在逸仙雅居。
【2013/03/1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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