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7日 星期二

大學校園巡禮/我人不在此【聯合報╱胡晴舫】

大學校園巡禮/我人不在此
〈大學校園巡禮〉國際篇: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
那一刻,我什麼都不是,我就是我自己。沒人肯定我,也無人否定我。我還不需要爭取他人的認同,仍沒有機會遭人誤解……我只是坐在那裡。仍是孩子,純潔如隻尚未上岸的野鴨子……
那些文學想像,推窗便能看見
到了陌地生(編按:Madison,亦作麥迪遜),我才明白我擅長獨處。
胡晴舫。
(圖/胡晴舫提供)
第一學期,我還有室友。第二學期,有個女孩提前畢業回家,將租約未滿的單身房間轉租予我。交接鑰匙時,女孩說,獨居之後會無端衍生許多怪癖,好像有另一個人躲在你體內,平時避開常人注目,當四下無人,只剩下你自己,那個人便鬼魅般出現,控制住你的身體,支使你去做這去做那,而你就像遭附魔了一樣任其擺布。譬如,二樓有個男孩一回家就脫個精光,成天裸體走來走去,有時甚至直接光溜溜下樓取郵件。三樓住了一個博士班學生,只要在家便每隔十五分鐘痛苦號叫,彷彿昭告不祥,令人心驚膽戰,可是面對關心,他卻一派無事,笑容陽光得不得了。對門女孩愛放古典音樂,音量大到整棟樓都像在音樂會現場,似乎預測別人遲早會來敲門抗議,她通常只放一兩首,馬上識趣不放了,隔幾個鐘頭,又故態復萌。從來沒人見過通道底那名男孩的長相,因為他似乎從不出門,只從信箱名字瞧出性別。
而她自己呢,她頓了一下,似乎猶疑著是否要告訴我祕密。女孩直髮垂頸,蒼白著一張清秀瘦臉,雖然房內只有我們兩人,她壓低聲音,幾近呢喃,深怕有人聽見:「我會半夜起床剁肉,天亮之後包餃子。」而我搬進去之後很快也發現了自己的怪癖。原來我有潔癖。灰塵使我分心。只要屋裡有灰塵,便如萬蟻爬滿我心頭,我一行字都讀不了,坐也坐不住,必先起身清塵,才能回書桌。我尤其喜歡吸塵地毯,在房內磨蹭時,赤足感覺爽利。由於地毯是黑色,上面稍微沾點白色灰塵,肉眼就能看見,我會四肢著地,像條狗趴著,耐心十足用膠帶仔細黏起那些對世界一點威脅都沒有的纖塵,一邊構思我以為將來有機會寫下來的戲劇對白。
我就讀的戲劇系所就在公寓的對街,走路不到三分鐘。這並沒有讓我冬日清早七點摸黑去上課時心情好一點。到陌地生之前,黑暗的早晨只是文學的意象,就像冷冽的盛夏、冰凍的湖水、垂死的樹幹、無垠的雪地,用來暗示愛情的結束、生命的困境或戰爭的場面。在陌地生,那些文學想像變成熟悉的日常場景,推開窗子就能看見。
美國左派思想重鎮
寒冬清早,人類發明的鐘錶指著六點五十分,大學道塞滿車輛,天空仍像我昨晚排戲回家時一樣黑,路人笑臉盈盈,互道響亮早安。我聽了頭都痛。上世紀60年代,這座校園以反越戰著名,成為美國左派思想重鎮,長久以來自由風氣瀰漫,城裡每個人都超級友善,不寬容一點點惡意。路上,即使八竿子打不著,只要兩人視線稍微接觸,立刻揚起頭,咧開嘴,眼睛直視對方,絲毫不得敷衍地認真微笑:「哈囉!」「嗨!」「早安!」「你好嗎?」「祝你有個愉快的一天!」那些招呼聲此起彼落,猶似大自然鳥囀,外地人會誤認全城都彼此認識,就像我以為湖面上的鴨群皆是朋友。後來我去了更遠的異鄉,時常發現自己不理解也不原諒人與人之間的歧視與排拒。
深冬早晨見不到太陽,難以呼吸也很平常。華氏零下三十幾度的空氣完美凍結在我周圍,彷彿無形的冰牆,一點漏氣的縫隙都沒有。生長於亞熱帶的我鼓動肺葉,撐大鼻孔,企圖鑿洞,從中抽點空氣不果,差點缺氧。我也不敢碰自己的耳朵,因為聽說冰凍的耳朵稍微一碰就會從腦袋掉下來。
對岸林子是一座天然劇院
二十三歲那年夏天,胡晴舫大學畢業後,飄洋過海,遠赴麥迪遜深造。
(圖/胡晴舫提供)
我養成了湖邊散步的習慣。頭一次單獨離家,沒有什麼朋友,坐在湖邊觀看野鴨子划水成了我最大消遣。他們成雙結群,盤據一方湖水,除了覓食時刻略顯忙碌,大部分時候只是懶洋洋混在湖畔,偶爾下水,裝模作樣追逐嬉戲,卻不怎麼起勁,追沒一會兒便放棄了,瞇起細小眼皮,遙望對岸的林子。那些林子就像一座天然劇院,四季都有不同景色上演。
我總是坐在湖畔石塊上讀劇本,假裝那些鴨子是演員,昂頸擺尾在我面前排戲。雄鴨綠頭黃喙,一圈白領,腹部褐色,身軀灰白參雜,宛如英國紳士身著三件式西服,梳了油頭,還打了領結,望向湖水沉思的表情一絲不苟。當他從湖面振翅飛起,瞬間張開的羽翼閃出一抹燦爛寶藍,彷彿他在腋下私藏了湖水。雌鴨跟在他身後,低調樸實如節儉的妻子,不管潮流嬗變,身上始終穿著那件式樣早已退了流行多年的棕色洋裝,當初趁百貨公司大折扣才狠心買下來的,即使已照原價打了三折,付錢時她仍舊感覺強烈罪惡感,為了物超所值,她一再反覆穿,穿到袖口花邊損壞,她細心用針線補齊,照穿不誤。那些鴨子演不來莎士比亞、席勒、莫里哀、易卜生、亞瑟米勒或田納西威廉斯,也不能演布萊希特、梅耶荷德、貝克特、亞陶,勉強排一點契訶夫,但我發誓,他們最適合演日本能劇。保持上半身直立,壓低下半身走動,而且久久才一個動作,看得觀眾我昏昏欲睡。
當我從湖邊踱回家,必須經過州街。原本十五分鐘的路程,往往讓我走成兩小時。州街細細長長,算是校區內唯一有商業活動的市街,像一條帶子串起大學廣場與州政府,象徵了這座城鎮人口的組成。住在陌地生的人要不在大學念書或工作,就是在州政府做事。校區其他部分都是嚴肅的學術機構跟呆板的草地,要找氣氛混亂的咖啡館,只能上州街去。州街有鎮上唯一的唱片行、錄影帶出租店、墨西哥餐廳、劇院、漢堡店、時裝店,想得到的商店都有,但也都僅此一家,好像全部商家暗地約定不搶客源。
陌地生特產的微笑
我在這條街流連忘返,就跟鴨子游湖一樣自在。我學會跟陌生人聊天。混跡人群,孤獨的人會認出彼此,略略點頭,淡淡笑意,有點「原來你也在這裡」的意思,雖然知道對方人不真正在此。隨機談話,有一搭沒一搭,不暗示情慾,沒有企圖深交,真正蜻蜓點水,輕盈得很。有時,根本無須言語,只因一個奇裝異服的大學女孩走過,招引全部目光,我們這些無關緊要的路人甲、路人乙便會相視而笑,彷彿多年老友分享一個私密的玩笑。
州街底的州政府大樓長得像小號的國會山莊,四方身軀上蓋白色圓頂。繞過州政府,後頭有間咖啡館,平日中午專賣簡餐給附近上班的公務員。
周六早上,公務員不上班,學生從不往這頭來,整個州政府周邊頓成無人之境,車輛不見蹤影,街道寬敞,花圃靜謐,很久才一隻鳥慌慌張張飛過。不習慣睡懶覺的咖啡館老闆依然起早,捲起袖子,烘焙一個德國乾酪蛋糕。他只烤一個,而且只在周六上午。那是他德國母親的獨家祕方,平常日子生意忙,唯有周末他才騰空烤這個蛋糕,而這也成了他放鬆自己的獨家祕方。九點準備,十點半出爐,十一點剛剛冷卻了,我就會出現在門口,等他切下一塊給我。
老闆給了我蛋糕、熱咖啡和陌地生特產的微笑,便返身回廚房。周六早晨,永遠空無一人。咖啡館就像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畫裡那種典型的美式咖啡館,裝著巨大透明的玻璃窗,擦拭得一塵不染,裡頭桌椅式樣簡單,略微磨損,散發木頭的光澤。清澈陽光像湖水一樣流進室內,在地面和桌面上粼粼閃光。我的感官突如灌飽了水的植物慢慢舒展開來。我辨識了清風留在身後的足印,聽見雪花幽幽降落的嘆息,不需翻譯,我理解了樹木正在向我招手,而陽光發出溫暖的笑聲,逗弄我自以為的孤寂。
從此形塑了眼前這個人
是的,我非常孤寂。但我沒有不快樂,因為,那一刻,我什麼都不是,我就是我自己。沒人肯定我,也無人否定我。我還不需要爭取他人的認同,仍沒有機會遭人誤解,不用為忽冷忽熱的友誼而自責失落,還未因社會際遇不遂而強烈自我懷疑,不必因愛情經營不善而悲傷哀愁。我注定不偉大,但我還沒開始瞪視自己的平庸,不讓自憐變成習慣。我只是坐在那裡。仍是孩子,純潔如隻尚未上岸的野鴨子,渴望以自己的原始模樣平安長大。就這麼簡單。
我想,這是我為何從來不覺得霍普的畫流露孤獨,而是安詳。咖啡館裡,女人戴頂駝色帽子,身裹綠大衣,獨坐啜飲咖啡,或周日早晨,全部店家休息,穿著工作褲、白色汗衫沾滿油漬的勞工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捲根菸慢慢吸著。霍普的畫裡,街景都安靜,人物都在沉思,深怕寂寞的人也許覺得他們看上去神情落寞,對生活感到疲倦不堪,我卻相信他們去到了一處其他人到不了、只有他們自己才有能力抵達的地方。他們孤獨,然而,終於安靜。暫時,世間喧囂騷擾不了他們。他們可以好好想自己的心事,也可以什麼都不想。霍普的畫筆就像德國電影《慾望之翼》裡天使的那隻手,按上了那些成年人的肩膀,任他們耽溺於內心獨白。那一刻,他們當回他們自己。
三十歲那年,我出自好奇,去恆河岸邊的算命攤子算命。向來鐵齒的我抱著觀光客心態,只想打量這名年輕的印度算命師。為了讓我信服他對我未來的預測,他先從我的過去說起,像是我有個爸爸、還有個媽媽之類的。隨著我的嘲諷眼神加深,我那可憐的印度算命師低頭猛瞧我的星座圖,突然,他眼眸一亮,帶著勝利表情,抬頭看我,「妳二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讓妳變成妳。」我雙手合攏,放在腿上,還是很欠揍地回嘴,先生,如果你是指我大學畢業這件事,那肯定啦。出乎意料,他堅定地說,「不是,是另一件事。從此形塑了眼前這個人。」關於算命,我早有預設立場,因此他越堅持,我越否認。他越焦慮,我越竊喜。最後他放棄說服我,垂頭喪氣接受了我奉上的一點薄酬。我得意洋洋回到街上,繼續我的旅程。
此刻,這位架著細框眼鏡、長相像個博士班學生的印度算命師忽然浮現我眼前。他是對的。二十三歲那年夏天,大學畢業,我搭乘噴射機,飄洋過海,抵達陌地生。
●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簡史
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位於美國威斯康辛州首府麥迪遜市,是威斯康辛大學系統的旗幟性學校,在政治學及經濟學上享有盛名。該校創立於1848年,隔年開始招生,2010年上海交通大學大學學術排名評比為全球第17名,學校有「公立長春藤」之稱,是美國知名的十大聯盟的創始成員。台灣藝文圈聞人黃碧端、高希均、趙寧、王德威、羅智成等人皆畢業於該校。目前的校長為大衛‧沃德。
●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校訓
Numen Lumen(The divine within the universe, however manifested, is my light or God, our light. 我們心中所閃爍的品格,是宇宙中最神聖的光芒。)
【2012/11/2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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