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3日 星期五

美學系列/池上之優 【聯合報╱蔣勳】

美學系列/池上之優
池上的山,池上的水,池上的雲,池上的稻田,使島嶼都會大樓過多擁擠的直線條,有了橫置過來的可能……
圖一、11月初,優人神鼓在池上一片收割前的田地間演出。
(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陳惠生攝影)
【春耕】
春耕以後,一片一片稻禾秧苗的新綠,被海岸山脈稜線上升起的旭日微亮的光照到了。
唐詩裡喜歡用「新」這個字,客舍青青柳色新,「新」不只是色彩,「新」是一種歲月裡安靜的光。安靜,卻讓人心驚,讓人眼睛一亮。
池上春耕後的田,秧苗初初抽長拔尖,一片耀眼的新綠翠亮,像蠶絲織錦,細看時,一絲一絲都是纖細的光。
秧苗插得有間距,稀稀疏疏。田土裡積水,水田平整清淺,像一面明亮的鏡子。新綠的秧苗,間雜著水光,映照著湛藍的天空,映照著縱谷兩邊沉暗的山巒,映照著山腳下慵懶閒散的白雲。
池上的雲──特別是清晨破曉時分的雲,常常橫躺在大山腳邊,懶散地拖著、迤邐著。一帶長長的、百無聊賴的雲。不想漂浮,不想高高升起,沒有野心奔騰翻捲。像賴在主人腳邊,一個下午都不動的慵懶的貓,主人不動,牠也不動。大山如此篤定、安靜、沉著,雲也如此悠閒、恬淡、滿足。無所事事,沒有心機,沒有瑣碎、煩惱、嘮叨。
山的稜線是水平的,雲的流動是水平的,田陌的線也是水平的。許多重重疊疊、高高低低的水平線,使來到池上的人們,因為這些水平的線條靜了下來。平,所以能靜。
都市的人到這裡,漫步、騎自行車、腳步速度都緩慢下來,他們或許不知道是因為這些一條一條水平的視覺上的線,把空間推遠了。
水平使空間延展,水平也使時間有了延續,彷彿天地長久,沒有要著急的事。水平的視覺,使浮躁喧騰的煩惱沉澱了下來。一條一條的水平線,使高聳陡峻的垂直的緊張有了緩和。長年居住在高樓夾緊的狹窄空間裡的狹窄的心,也有了開闊平坦的可能。
違反地心引力的垂直線條,隱藏著挑戰空間難度的張力。都會大樓,垂直線不斷向上升起,成就野心,成就慾望,但是,也使人疲倦焦慮。不斷追逐垂直上升的線,時間久了,整個人難免繃緊,繃緊到極限,會垮下來,重新學習鬆垮在大地上的自在平和。
池上的山,池上的水,池上的雲,池上的稻田,使島嶼都會大樓過多擁擠的直線條,有了橫置過來的可能。
可以橫躺下來看一座山,可以橫躺下來看天空。沒有被直線切割的天空,可以橫躺下來,看山腳下一樣橫躺著的雲。你躺著,雲也躺著。水圳裡的水潺潺湲湲,好像反覆問過路的行人,走那麼快,要去哪裡?
坐下來也好,躺下來也好。你從台北來,你從香港來,你從上海來,你從紐約來,你從世界垂直線太多的地方來。坐下來,躺下來,聽一聽水圳渠道的流水聲,沿著田間水圳漫無目的閒散走路漫步。耳邊琤琤淙淙都是水聲,水圳寬、窄、深、淺、曲、直,引導著速度不同的水流,走在水圳旁,一路就可以聽到大大、小小,快快、慢慢,悠悠、蕩蕩,有緩有急的流水聲。
池上的風景,可以像宋元人最好的長卷。起點終點都只是假設,拉開來是一直線,捲起來,周而復始,終點也可以是起點。
人在長卷裡,走走停停,像人在歲月裡,也有輕重緩急,走來走去,終究要知道自己不會是主角,以為自己是主角,不會看得懂宋元最好的山水長卷裡的雲淡風輕。
長卷裡的主角,一定是山,是水,是雲,是連綿到天邊的稻田的綠,是稻田田壟間綿延不斷的水圳溝渠,是水圳溝渠裡綿延不斷的水聲。
人是來看山的,人是來看水的,看雲也可以,看稻田的新綠到金黃,知道歲月緩緩推移,人走在歲月裡,著急趕路,悠閒徐行,歲月也還是一樣。
就像看長卷,一面看,一面捲,看得快,看得慢,長卷也還是長卷。
長卷看倦了,捲起來,揣在袖子裡,就是一軸。
山水看得完,或者看不完,人也都要走。沒有人因為山水沒有看完,可以賴著不走。賴著不走,是忘了自己不會是主角。主角還是山,是水,是來去都沒有蹤跡的雲。我們不在了,山、水都在,雲也還在。真愛山水,就不會著急。
【夏耘】
春耕走過的池上,再來的時候已經是夏耘的季節。耘,是除草,去除稻田裡的雜草。
雜草多了,稻子成長的養分就被雜草吸收。稻禾是好,雜草不好。活在人世,總有選擇,有判斷,孰是?孰非?
佛法有時不住世間,出世間的開示就多提醒沒有是非的平等。
好像《法華經》裡用過田地的譬喻,天上的雨水,落在田裡,滋生稻穀,也滋生雜草。稻禾、雜草,都是生命,卵生、胎生,有想、無想,對於天上灑下的雨水,並無不同。
佛經的譬喻或許不方便跟農民說,特別是頭上頂著大太陽在田裡揮汗除雜草的時候。我因此看了幾處準備秋收時上課要用的場地,就匆匆走了。
【優人】
再回池上,真的是秋收季節了。望眼看去,一片一片的金黃。
稻禾結穗,飽滿的重量使稻穗都彎垂著頭。青綠的稻禾葉尖還挺立著,一片綠色下掩映著稻穗的金黃,風一吹起,青綠和金黃就俯仰搖擺,錯落成色彩千變萬化的光影。
11月2日到池上,過了霜降,等候立冬了。少部分的田已經收割,大部分還等待收割,整個池上全是一片金色。接近黃昏,從中央山脈斜射下來的落日,在廣大的田裡泛起一片赤金色的光。
空氣裡都是飽滿稻穗的氣味,隨著風,到處飄蕩。一種穀粒種子甜熟的香氣,沉甸甸的,很厚實,與輕盈飄蕩的花的香氣不同,是穀粒種子才有的飽滿富足的香。花的香氣是騷動的,等待著蜂蝶來給雌蕊雄蕊授粉交配的誘惑的氣味。穀粒成熟,種子的氣味飽滿踏實,是生命完成的氣味。像桌上一碗白飯,比得過所有山珍海味的昂貴的香。秋收池上的氣味,像一碗白米飯,安靜踏實而且滿足。
早收的田地上搭了一個舞台,11月3日優人神鼓要在這一片收割前的田地間演出。
我看過陝西的腰鼓,春耕前,成排成行的農民,赤紅腰帶,繫著紅色皮鼓,在黃土飛塵的高原上,一路用手拍鼓,一路吆喝踏步。大地乾旱荒瘠,耕種了數千年的土地,疲憊的土地,衰老沉睡的土地,要被鼓聲驚醒,被男子憤蠻狂烈的踏步聲驚醒。鼓聲,像是悲愴的喊吼:醒來吧,土地!要春耕了,土地醒不來,沒有雨水,要這樣一路用嗆辣激昂的鼓聲和暴烈的舞踏叫醒大地。
池上的優人是安靜的,在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之間富裕的縱谷平原,卑南溪水勢豐沛,土地的富饒,節氣的溫和,都讓秋收時有一種滿足安分的靜定。一片一片的金黃稻穗,齊整的田陌,各地來的觀眾,看優人神鼓,也看池上的秋收。聽鑼鼓在山巒田陌間響起,也看午後縱谷間的雲從懶散開始飛揚。鑼聲傳到遠方,雲從低垂的山腳開始一片一片升起,像是雲的瀑布,優人鼓聲震動,雲翻捲過海岸山脈的稜線,從山的峰頂向下傾瀉,鑼鼓像是來叱吒風雲的。
與北方獷烈的農民的吶喊與鼓聲不同,優人的儀式優雅嫻靜莊重,徐徐然,鑼在空氣間靜靜振動,一波一波,在山間回響。鼓聲沉著,尾音嫋嫋,也波盪到縱谷平原的各個角落。鑼聲與鼓聲都不急促,聲音間隙大,給聆聽者音樂的空白餘裕,來池上的人不會覺得是被逼迫著一定要聽,有的人像是忘了在聽鼓聲,只是專注著靜觀山脈稜線上雲瀑飛揚。
傳統的鑼鼓,無論春耕秋收,都用來謝天地。鑼鼓喧騰,是回報天地之恩,池上優人的秋收儀式,因此像是表演,也不完全是表演。儀式性的美學如果只剩下了表演,也一定走樣,矯揉造作,失了儀式的莊重。祭孔的八佾舞,觀光飯店唐裝表演的茶席因此都讓人害怕。
台灣好基金會的池上活動已經第四年了,春耕到秋收,越來越多的外地人,因為春耕或秋收聚集在池上,領略一個小小村落的樸素寧靜,領略一個小小農村存在的價值,這個小小的農村,八千人口,以他們的稻米為榮,走在田陌間,會看到一畦一畦的田地邊懸掛著農田主人的名字,上面標記著耕作面積,巡田的時間,耕作的心得,也標記著驗證履歷與全球認證(global G.A.P)的卡號,他們的樸素寧靜與世界最先進的農業觀念技術同步,才使一個小小的村落有充足安分的自信吧。
優人的鑼鼓因此像祝福的誦念,像肅穆的禮敬,像虔誠的感恩,女性優人徐緩的揖讓進退,一種動作的節制,內斂,使人知道東方稻米文明如此謙遜平和,絕不輕易張揚自大。
男性的優人有狂放奔騰的飛舞,好像是用整個肢體撞擊擂打巨大的鑼和鼓(圖一),但是鑼和鼓的聲音都沉著綿延,不是自誇的爆裂聲,不是刺耳的高分貝躁動,優人的飛舞像縱谷裡長長綿亙不斷的流雲,像金黃色翻飛到天邊的稻穗,像大山稜線起落自在的篤定,像川流不息豐沛的水聲盈耳,他們飛躍、旋轉、揮擊鼓槌,像在天地間指斥風的行走,他們叱吒風雲,卻如此靜定,像一尊一尊修行的羅漢,祥和慈眉,或怒目而視,卑苦剛毅,或厲色疾顏,領悟或糾纏,他們來這秋收的田野,也像一場大法會,要來與有緣無緣的過往眾生對話,擊打鑼鼓,敲響鼓聲,與山對話,與雲對話,與廣漠的天地對話。
【秋收】
圖二、雲門舞者的秋收合照。
(圖/蔣勳攝影)
優人離開了,11月6日清晨六時,農田主人葉雲忠夫婦開著卡車來,迎接要到他們田裡體驗收割的雲門舞者。兩輛卡車,是用來裝稻穀的,四圍的隔板特別高,舞者研究高度,找到最容易爬上去的方法,在初升漸亮的日光中出發了。
葉雲忠夫婦的田,雲門以錄影方式記錄了兩年,將作為2013年雲門四十周年紀念作品《稻禾》的創作元素。
張天助先生擔任割稻的講解,發給每一位舞者一只白手套,兩條黑布袖套,一把鐮刀,簡單講解了手的把握,站立蹲踞方式,下刀的力度,特別強調放下一束稻穗時的慎重,他說:「不要讓穀粒撒落地上──」
舞者開始割稻,白鷺鷥與燕子陸續飛來,在割稻後露出的田土間覓食昆蟲。
張天助也搬來四十年前打穀用的老式機器,放在收割後的稻埂田間,讓舞者學習如何一面腳踩踏板,轉動軸輪,一面將一束一束的稻穀放入軸輪,軸輪飛轉,穀粒四散飛揚。穀粒夾雜稻葉,就用籮篩在風裡揚簸,讓風吹去草葉雜質。
農村的經驗對年輕一代越來越陌生了,土地的勞動對年輕一代更是越來越陌生了。在快速便利的交通完成後,許多高鐵高速公路不到的村鎮陸續被遺忘了。哪裡是崙背?哪裡是刺桐?哪裡是苑裡?瑞穗?後龍?銅鑼?
島嶼的地圖剩下幾個沒有差異的都會,以及沒有差異的生活方式。
島嶼的拼圖或許可以重新找回更小的點,三一九鄉,或者比三一九鄉更小的村落,像池上,找到最小的存在方式,找到最小的存在價值,找到被IC產業掩蓋的所有傳統基礎產業的存在價值(像池上的稻米),這會不會是島嶼重新拼圖的開始?我們聽了太多台北高雄的故事,其實也可以重新聽一聽池上。
從稻田間走回住處,一路跟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幾名婦人在水圳邊搓洗衣物,水圳邊留出洗衣的方台,安置石刻的搓板,顯然是鼓勵用水圳的水洗衣服,「比較好──」婦人回答說:「自然的水軟,家裡水太硬,對身體衣物都不好──」小小村落存在的價值,或許可以提供高度依賴工業科技的都會一種全新的反省。
雲門舞者六小時收割完成,坐在田壟間吃米苔目,人手一束稻穗,合拍了秋收後歡欣的照片(圖二)
【2012/11/2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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