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9日 星期二


文學紀念冊/一言難盡喬志高
紀念一位「二級前列」作家
我相識的前輩作家,頗有極自負、自我評價極高者。志高先生生前回答記者如何評價自己時,自評為「in the forefront of the second rank(在二級作家中名列前茅)」……
5月29日是喬志高先生百歲冥誕
喬志高(右)伉儷。
圖/黃維樑提供
今年是胡適逝世50周年、狄更斯誕辰200周年、杜甫誕辰1300周年,有各種紀念活動。近日瀏覽書刊,在上述的三個周年之外,發現一個大概少人注意的日子:今年5月29日是喬志高先生的百歲冥誕。喬公在95歲逝世,人雖非「九五至尊」,高壽已逾令人尊崇的耄耋之齡。他是傑出的翻譯家、有益復有趣的「美語新詮」隨筆作者、高明的編輯、彬彬的文化紳士;對我個人而言,更是遠遠超過「一字師」的「二篇師」。
喬氏本名高克毅,以喬志高為筆名。原籍江蘇省,1912年5月29日生於美國。在中國和美國接受大學與研究所教育。1930年代起先後在中、美報界任要職,後任「美國之音」編輯,長期居於美國。1972-75年間,和宋淇合作,為香港中文大學翻譯中心創編了《譯叢》(Renditions)雜誌,多年擔任主編。2008年因肺炎在美國逝世。出版的中文作品有《紐約客談》、《美語新詮》、《一言難盡:我的雙語生涯》等。英文著作有《灣區華夏》、《中國幽默文選》等。譯作有《大亨小傳》、《長夜漫漫路迢迢》等。與其胞弟高克永合編《最新通俗美語詞典》。
我因為認識宋淇先生而和《譯叢》、喬先生結緣。宋先生是翻譯家、紅學家,且精於詩學,當年他讀了黃永武「中國詩學」系列的論梅蘭菊竹一文而喜之,囑我把它譯成英文,刊於《譯叢》。我的譯稿由喬志高先生親自審訂,他把拙譯不地道、不雅醇之處加以修改潤飾。喬先生像美國的很多大學教授批改學生作業一樣,不用紅色筆,而謙遜地用黑色鉛筆。對我而言,這卻有黑面包公的正確性、權威性。在此之前,我已閱讀過喬氏多篇「美語新詮」的文章,現在對他更為佩服。
飽學編委為譯詞「聚訟」不休
喬志高《譯叢》詞專號單行本以劉旦宅的畫作當封面。
圖/黃維樑提供
後來喬、宋二位策畫《譯叢》推出詞(宋詞)的專號,有翻譯,也有評論,一仍舊例。他們命我撰文析論鄭愁予的新詩。「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鄭詩頗有宋詞的流風遺韻。我這篇英文寫的論文仍由喬先生修訂,使我獲益不淺,由是更為感激。古代有「一字師」的故事,哪怕詩章只被改動了一個字,作者仍尊指教者為師。我的兩篇英文書寫,多有斧正之痕,他真是我的「兩篇師」。宋、喬兩位合作無間,對將刊出的翻譯,常推敲再三。大概就在籌備詞專號時,對辛棄疾詞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詮釋,《譯叢》幾位飽學的編委出現分歧,「聚訟」不休。宋淇先生寫信向好友錢鍾書先生請教,以錢見為定論。
我想像《譯叢》的編輯會議,是個文化沙龍,諸公從容談藝,敬業更樂業,要把這本刊物編得至善至美。兩大支柱的宋、喬二公,經常計議。或為面談,喬公在美國時,則函電交加地交談(那時沒有「易妙」的email)。詞專號是一唯美的製作,一次,宋先生和我聊天,談到詞專號的封面設計,我信口月旦,說劉旦宅的女性人物畫得柔美,或可為用,想不到宋先生又一次發揮「眾裡尋她」的精神,終覓得劉旦宅的溫庭筠〈菩薩蠻〉圖。這幅畫把溫詞「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的內容盡情表現出來,最有《文心雕龍》所喜愛的雅麗風格。黃碧端曾在文章中一再稱述喬志高先生,一再讚美《譯叢》,驚訝於「這本學報也能編得這樣美麗」。不知道黃教授下筆時,心中有沒有這冊美麗的詞專號?
白先勇認為喬氏英文比美國人還道地
《譯叢》刊過張愛玲小說的英譯,宋淇是張愛玲的知音,對她愛護有加(張氏逝世後,宋先生成為她遺產的繼承人),英譯也由喬先生細加校改。白先勇在別處出版的作品亦然。其短篇小說集《遊園驚夢》英譯稿,由喬氏修改潤飾;含英咀華的翻譯家,和慢工出細活的小說家一樣,水磨調地審校譯文。白先勇對其間的推敲斟酌,深有體會,認為喬氏的英文「比美國人的英文還要道地」。
由英文比美國人還要道地的喬志高來評說美語──美國人的英語──其水準自然高人一等。他的「美語新詮」系列文章,由1960年代寫到21世紀初,50年不變地嘉惠了台灣、香港以至於大陸好幾代的讀者。他自言這系列以兩種讀者為對象,一是英文或美語已有相當造詣者,二是完全無意學外語者,他們「大可以不管書中橫七豎八的英文字」,「而拿這幾篇東西當作介紹美國風土人情的隨筆讀」。喬氏一生的興趣離不開翻譯、美語、幽默和新聞傳播,他深諳傳播學瞄準對象讀者之理,健筆乃能百揮百中,深入讀者之腦,契合讀者之心。
喬志高天天關注時事,把政治社會文化各方面最新的美語加以介紹、評說,其書寫獨樹一幟,例子眾多,剖析到位。1960年代開始,美國在選舉時,選民或競選對手,愛問競選者:「Where is the beef ?」(牛肉在哪裡?)意即問競選者實實在在的政綱是什麼。我記得這句美語是當年喬先生引進中文的。台灣近來熱議美國牛肉進口之事,認為美牛不美;喬公如在,他對此美牛一定有一番妙語,且涉及美語。他早有文章談及球戲,人如在,看到Linsanity林來瘋現象(林書豪的Lin林,加上insanity瘋),必然有佳篇來講評這造字遊戲。
〈海外「噴」飯錄〉一文最精采
「美語新詮」系列中,〈海外「噴」飯錄〉一文最為精采。「噴」是pun即雙關語的音譯,飯局中有人說出個幽默逗笑的雙關語,聽者笑不可遏,使得口中的飯也噴出來,是謂「噴」。首讀這篇妙文時,我不在吃飯。此後重讀,不久前三讀,特意不敢邊吃飯邊閱讀,否則真要笑得噴飯。喬公大概有「噴」必錄,文中所舉的例子,應是長年累月搜集積蓄的。余光中先生在其〈沙田七友記〉中寫道:在沙田校園,「席上眾人聊天,我偶爾說了一個笑話,他(喬志高)欣賞之餘,竟立刻從衣袋中取出記事簿和鋼筆,記了下來」。這樣的事,我是見證人。
胡適的Hu與who(誰)同音,首爾的Seoul與soul(靈魂)同音,由此而來的兩個雙關語笑話,聽了可一「噴」再「噴」。可三「噴」的是趙元任的姓氏。趙拼作Chao,趙元任稱趙家(或趙氏一家)為the Chaos。美國人看字母而讀其音,讀為k-all-s;顧其字而思其義,k-all-s者混亂也。於是,趙家意為混亂。後來趙太太寫自傳,述家事,乾脆名其書為Family of Chaos(不知就裡者會解作「亂七八糟的家庭」)。喬公講「噴」,像油井頻頻噴出黑金。話說美國的〈獨立宣言〉指出,人人都有life, liberty, and pursuit of happiness的權利,即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有「噴死鬼」據此「噴」曰:「Give me Life, Liberty and Saturday Evening Post !」此君要的不是人權,而是和喬氏一樣喜歡看的雜誌:「給我《生活》、《自由》和《星期六晚郵報》吧!」這三者當年是暢銷的期刊。
筆者因喬公這「噴」而想起近來另一「噴」。去年10月「蘋果」創辦人賈伯斯(Steve Jobs)病逝,全球賈迷哀悼,同時感嘆經濟不景,失業、無錢用,有人在網路上po上或「噴」出妙語:「10 years ago we had Steve Jobs, Bob Hope and Johnny Cash; now we have no Jobs, no Hope and no Cash.」霍伯Bob Hope是影視諧星,凱許Johnny Cash是鄉土歌星,連同賈伯斯Steve Jobs,十年前三大名人都在,之後先後往生,現在我們變得沒有Jobs(賈伯斯、工作)、沒有Hope(霍伯、希望)、沒有Cash(凱許、錢鈔),豈不痛哉?喬志高九泉下有知,一定為這賈伯斯去世引起的極雋之語大笑且噴飯。興奮之餘,當會興嘆:這雙關語怎樣譯成中文呢?
對聯有極難工整的「絕對」,雙關語也有極難信達的「絕譯」。還有一難題要向九泉下或高天上的喬公請教。《三國演義》諸葛亮智激周瑜一節中,諸葛亮說:曹操南下攻打東吳,不過為了大喬、小喬兩個美人,只要把喬國老的兩位千金送給曹操,八十萬大軍即退。查周瑜之妻是小喬,孫策之妻是大喬。周瑜聞言慍怒,先按捺住,問諸葛亮有何根據。滿腹經綸的諸葛亮於是說,曹操築建的銅雀台,是為了要藏大小二喬;並琅琅背誦曹植的〈銅雀台賦〉,至「攬(覽)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提高語調,周瑜為之色變,大怒。喬古作橋,「攬二喬于東南」乎?「覽二橋于東南」乎?喬公會怎樣翻譯「攬(覽)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呢?這不是趙元任趙家的事,而是喬志高喬家的事啊!
無「噴」不樂的喬公
喬先生的翻譯、他對「噴」的愛好,說之不盡。1996年84歲高齡的喬公還遠從美國東岸赴香港參加翻譯研討會,其洋洋大文論狄更斯著名小說David Copperfield的各種中文譯本,包括思果譯、聯經出版那一個。這本小說的第一個譯者是林紓,書名譯為《塊肉餘生述》。喬公的論文題為〈一塊肉,五香味──談David Copperfield的中文翻譯〉即據林譯而來。〈一塊肉,五香味〉題目風趣,還寓有不同譯本各具味道之意,這和他的翻譯觀是相應的。喬公曾寫道:「文學的翻譯,在語言修養的大前提下,是見仁見智、各有千秋的事。」那次研討會我在場恭聽,喬公語調舒緩,優雅如昔。主辦者在五星大飯店設宴,喬氏夫婦盛裝出席。他儒雅有紳士之風,致辭時仍不忘雙關妙語;幸好是餐前講話,否則赴宴者的美衣華裳可能遭「噴」。
喬先生長居美國,為譯事或為訪親友到香港時,大多會與我和瑩妹(他的學生)聯繫,有時還會賞飯,我實在受之有愧。更愧歉的是一向未曾為文稱道這位題材獨特、表現出色的作家,希望有更多人閱讀他的作品。我相識的前輩作家,頗有極自負、自我評價極高者。志高先生生前回答記者如何評價自己時,自評為「in the forefront of the second rank(在二級作家中名列前茅)」。其志如喬木之高的喬公,他謙遜?他「平理若衡」?他向來沒有寫雅俗共賞的新詩、小說或抒情散文,作品長銷而不暢銷,有知音而沒有粉絲或很少粉絲,在將來的文學史中不可能占大席位,甚至缺席。不過,不管如何,不管一級二級或者三級,在紀念胡適、狄更斯、杜甫之際,各地「美語新詮」的讀者,應該不會忘記其作者喬公。
說到自負與謙遜,說到文學的評價,說到喬氏的翻譯、美語、幽默和新聞傳播,真是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是喬氏一本書的名字,副題是「我的雙語生涯」(為「聯合文叢」之一),光是中文或英文難以讓他充分揮灑,要雙語才說得清、說得精警。無「噴」不樂的喬公,連書名也要一「噴」為快。
【2012/05/29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