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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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05 03:4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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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中有白，白外有白，白上還有白。以為白是靜的，靜中還有動；以為白是大的，大又有小；以為白是無分別的，無二裡還有獨一……
之一 白鷺立雪
白鷺立雪
愚人看鷺
聰明見雪
智者觀白
在山東東營旅行，最開心的是去看黃河出海口。
原本以為黃河出海口大約像台北淡水河出海口，坐小船五分鐘就可以橫渡。
及至站在黃河出海口，完全被那景致的廣大與壯闊而震懾了，先是一望無際的蘆葦，再是無邊無涯的濕地，最後才是黃浪滾滾的海濱。
從遙遠的黃河源頭，穿越過無數的山水平蕪，到了海邊往四面擴散，站在朔風野大的海邊，把視覺放大，到極致之境，也無法看清：河水到底有多麼寬廣呢？登上木造的小樓，用望遠鏡，左右掃描，依然無邊。
無法形容那種感動，黃河源只是小小的一條，向前穿行時，許多的溪河、許多的雨雪，一點一點的匯集，黃河越來越大，最後流到了東營，便成為數百里的濕地了。
濕地的物產豐美，有數不清的魚蝦。
東營的朋友說：「童年的時候，濕地還沒有管制，跳進水裡，空手就可以抓到許多魚！」
「一點也不誇張，那時河海交界處，有許多大閘蟹，個個肥美，小時候還不懂吃大閘蟹，一捕一大桶，回家剁成小塊餵鴨子，吃了大閘蟹，鴨子的卵特別紅！」朋友自我解嘲：「後來香港人來旅遊，才知道大閘蟹是寶，大家才開始吃。早知道，二十年前開始外銷，早就發財了！」
大閘蟹不解吃，倒是吃了不少野鳥，一直到管制以後才沒人吃了。
東營是最大的野鳥集散地，留鳥與候鳥都很繁多，吃海水和淡水的魚蝦永不匱乏。
喜歡觀鳥的人，帶著高倍數的望遠鏡會感動到哭。
河海茫茫、天地悠悠，看見一隻丹頂鶴突然展翅飛起，群鶴比翼追隨，在蔚藍的海上自在迴旋，想到人生能有幾回看到這壯麗的景色？怎不感懷殊深！
或者是在冬季，大雪紛飛，把大地蓋成一片安靜的銀白，那白是如此純粹、如此無染。
突然，雪中有了一絲動靜。
定睛凝視，原來是一隻白鷺，在雪原中散步，一步一慢，久久才動一下。
心中一驚，原來那是古代禪師說的「白鷺立雪」、「銀碗盛雪」、「白馬入蘆花」、「雪花一片又一片，飛入蘆花都不見」的境界。
白中有白，白外有白，白上還有白。
以為白是靜的，靜中還有動；以為白是大的，大又有小；以為白是無分別的，無二裡還有獨一。
「白鷺立雪」不止在說眼前的景，也在說開悟的境。
世俗的人看見了雪中的白鷺，便會忘記雪的存在。看見了追逐，忘失了平靜；追求小的價值，忽略了純淨如雪的本質。
聰明的人知道白鷺佇於雪中，只是一時的、短暫的，常常會提醒自己，不要丟失了可貴的純淨。
有智慧的人，只是靜觀，不起分別。
雪是至大，白鷺亦美；雪為純淨，白鷺亦為純淨。
雪是靜的，白鷺是動的；雪為大，白鷺為小。
智者觀之，皆起歡喜，因為了知白雪與白鷺都是天地的偶然，就像人站在下著雪的黃河海口，也只是一個過客。
人間本來就是一個混沌，「白鷺立雪」是極目時的一道悟河閃光，你看見了，一切正像如此，明明白白。
回到繁華的東營市區，住進我預訂的小房間，飯店的總經理突然造訪，免費為我升格行政套房，兩套一廳外加陽台，比我原訂的小房大十倍。
換房完成，正在想：「我用不著這麼大的房間呀！這就像白鷺立雪，更顯自己的渺小。」
正尋思時，總經理又來敲門，帶來了筆墨求字，希望掛在大堂的壁上。
回不去那個小房間了，只好寫字：「白鷺立雪，愚人看鷺，聰明見雪，智者觀白。」「林老師！可否解釋一下？」
「說不出來，慢慢參吧！」
之二 雪裡梅花初放
雪裡梅花初放
暗香深夜飛來
正對寒燈獨坐
忽將鼻孔衝開
我喜歡穿越森林，也喜歡沿著溪邊散步。
我喜歡在海濱聆聽潮聲，也喜歡在山頂上傾聽鳥的鳴唱。
如果有一天不走出戶外，走入林間山樹，走向山河土地，走近日月星辰，就感覺到那一天是白白的逝去了。
所以，我永遠無法了解宅男腐女的生活，我也永遠不能了知人可以坐在電腦前幾天幾夜的事。
有人告訴我：「現在已經不買書了，但還是讀書，是坐在電腦前面讀的。」
我說：「你知道在佛陀的時代，四吠陀、《奧義書》是不准在房裡讀的。要捧著書走進森林，坐在大樹下才准讀，否則會受到祭師的責罰。」
「為何不能在房裡讀？」
「因為在房裡是讀不通的，坐在林間樹下，感受神聖，才有可能讀懂神聖的思想呀！」
不只是讀書，從前，佛陀在森林修行、在大樹下成道、在園林裡講道，幾乎都不在房子裡。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講課都在野外。
孔子和孟子呢？他們講課的地方叫「杏壇」，應該就在杏樹下，春天有杏花香，秋天有杏子飄落。
人，要在自然裡成長、得悟。
自然，能讓人看見變化和無常。
自然，能讓人深化感覺與體會。
自然，能讓人觀照生機與意趣。
自然，能讓人變得謙遜和寬容。
追逐繁華的人，他們的家鄉是高樓大廈、名牌商品、五星級大飯店。
尋找悟境的人，他們的家鄉是藍天白雲、山水花木，河海的遠方。
春天的百花、夏夜的明月；秋日的涼風與冬寒的白雪呀！都有著甚深的消息。
如若不能走入自然，那就把門窗打開吧！
你獨坐燈下，遠看著院子裡含苞很久的梅花，孤獨的站在雪地上，白雪紅梅，美到極至了。
沒想到在深夜時刻，一陣似有似無的香氣突然飛來，把你的鼻孔衝開了，貫入你的腦、你的心、你全身的細胞，你的一切妄想都消溶化去，成為梅香的一縷。
不管這個世界會邁向什麼樣的電子時代，我都希望能守住雪中的一縷梅香。
不管這個時代會走向什麼高科技的未來世界，我都願意捧一本書到樹下去閱讀。
我願諦聽一隻小蚱蜢的撲翅，也願靜觀一株小草隨風飄搖；我願遠觀一頭藍鯨的噴泉，也願欣賞雪地細微的鳥蹤……我願與大自然的一切法侶走向宇宙之心。
之三 好雪片片
好雪片片
不落別處
陽明山的櫻花，我最喜歡「想啟小饅頭」對面那三棵櫻花樹。
三棵櫻花樹皆高數丈，花開滿樹紅，燃燒人的眼目。
我每次站在那櫻花之前，總捨不得離開視線，閉起眼睛。有時就買一袋小饅頭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著各種口味的饅頭，山藥、南瓜、芋頭、黑頭、綠茶……一直到小饅頭吃完，才依依不捨的和樹道別。
那三棵櫻花樹可能不是陽明山最美的，卻是與我的友誼最長遠，屬於「人生只如初見」的朋友。
小學三年級，我第一次到台北，堂哥帶我從平等里步行上陽明山，沿路看櫻花。那是此生第一次看見櫻花，被櫻花的美感動不已。
及至走到三棵老樹樹前，感動得哭了，難以想像人間有這麼美的花樹。
後來住在台北，年年花季前都會到那裡去看花，彷彿默默有個約定，從第一次相遇，匆匆，五十年過去了。
今年在國外居停久了，回來立刻去探視，才二月初，櫻花謝了，吐出新芽。我站在對面地上，悵然不已。
小饅頭的老闆說，今年這三棵櫻花開得最早，過年那幾天就盛開，誰也料不到，過年後連續下大雨，一星期全掉光了，這世界，天氣實在變得太恐怖了。
櫻花年年開，我們的人生卻是每年都大有不同呀！
我買了一個筍包，在樹下吃了起來，看到櫻樹上滿滿的綠色芽苗，紅與綠雖然不同，美是一樣的。我們執著於每年的花季，但對努力開放的花樹，每一季都是美的，你愛其華，就要愛其芽，甚至愛每一枝枯去的樹枝。
你愛樹，也要愛樹後的山，以及空山的雨，和飄流的風。
「羅漢不三宿空桑，以免對桑樹留情。」你不是羅漢，你還有所眷戀，你還留有一絲有情，你還期待著明年的花期。
回來的時候，走過那還盛開著的金合歡，遇到路邊那棵碩大的木蘭，身心無濁意，山水有清音，這世界原來如是美好。
龐蘊居士開悟了，拜別他的師父藥山禪師，走到禪寺的大門，突見滿天飛雪，感嘆的說：「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生活中每一片雪都是美好的，都下在我們的心田，不執有無、不必分別、沒有高下。
每一片雪的落下，都是必然的，也是偶然。
每一朵花的興謝，都是偶然的，也是必然。
每一個人生的因緣，雖不可預知，卻有既定的流向。
觸目遇緣，皆成真如。
好櫻片片，亦不落別處！
【2012/09/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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