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8日 星期日

討論世界和平/最美好的時刻




討論世界和平/最美好的時刻
世界和平時
子彈飛過天空
我們迎向它

圖/幾米
【2012/07/08 聯合報】@ http://udn.com/


討論世界和平/不再害怕

聯副「2012」系列,邀請全球華人作家交鋒、對話。七月,李進文、徐則臣、陳志鴻,從文字,從聲音,從味覺,從生活……勾勒心中的世界和平。(編者)
「禾」與「口」組成「和」字:即是當大家都吃飽了,家裡一片祥和的氣氛時,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
有點年紀以後,我就很少使用「世界」這個詞,它空曠,遙遠,閃爍不定,瘦稜稜的幾行、幾列詩句怎麼柵得住世界?世界動不動就不甩人,只依循著神祕宇宙的規則,人類喧囂出歷史,而歷史不過一瞬。有次我去參加植樹,文宣都說服了我們相信每一個人只要種下一棵小樹,就可以減緩地球暖化,這是有科學根據的,可老覺得自己是別人長篇大論裡的一枚小逗點,是否真的參與了改變世界呢?感受很虛,真正觸動我的是:種下小樹苗那一刻,餵它一點點水,嫩芽對我露出了微笑──我心中升起一陣輕淺如微風的平和,而世界,世界在哪裡?改變了沒?我不知道。
我曾對「世界」這個詞有感覺且認真地想像過它嗎?有,但並非因為出國見識到國與國的界線而領悟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也不是因為網路抹去國與國的界線而觸及一個無遠弗屆的虛擬世界。中年以後,有那麼一次,因為母親。
母親到過世前都沒有踏出國門,沒有帶她出國一直讓我耿耿於懷,等她真的比較有閒,卻身體變差,加上髖骨手術後行動不便,對外出興趣缺缺,她也不覺得出國看看有何具體目的,一輩子忙著努力生活並無暇想像世界是什麼樣子。世界在哪裡?可能她現在比我更清楚了,人在天堂,可以隨時俯瞰這個所謂的世界──不太美好的世界。對我來說,世界分為:有母親的世界和沒有母親的世界罷了。
我到國外有隨手蒐集錢幣的習慣,其實只是找回的零錢,那是我到世界某處一遊的留念,久了也累積一大罐,叮叮噹噹,聲音充滿時光與氣味。有一天在故鄉的夜晚,母親捧出一個朱漆盒子,裡頭有很多老台灣的錢幣,以前她販魚總需要找零,舊幣不用了,她隨手留下幾枚,原來蒐集錢幣的習慣也會遺傳啊!一種錢幣代表一個國家,我蒐集的是台灣之外的世界,她蒐集的是世界之內的台灣,她的世界永遠是故鄉。有人離鄉背井,千辛萬苦地在心中揣著一份沉甸甸的故鄉去到天涯海角,為了讓自己感覺有根有源;有人把一輩子樁在故鄉,讓故鄉成為世界的中心──而在那中心點亮一盞燈等待宇宙遊子的,唯有母親。
母親對小孩遇到挫折最常安慰的一句話是:「看卡開咧~」心看得愈開,世界就愈開闊,也許吧!她嘴裡形容得最遠的世界是美國,「哪有美國時間慢慢拖挲?」對她來說世界存在著「台灣時間」以及另一個代名詞「美國時間」。在時間裡,或許有很多個世界,但沒有一個為我們所了解,有親情存在的世界,我們才能體會。
母親如今離開了世界。假設在時間的長河之中,世界是存在的。然而,世界和平,比世界本身還遙遠。沒有戰爭並不等於和平,一世人劬勞的母親,她心中的和平來自於對佛祖的膜拜,晚年的她特別交代,要承繼香火,敬奉菩薩。信仰會帶給人心中的和平,真正的和平來自於內心的安頓,寧馨,無有恐懼,伊塔羅.卡爾維諾在《蛛巢小徑》裡說過:「人存活的終極目的,就是不再害怕。」在台灣,最美的價值是尊重任何人的信仰,信仰可以是宗教、可以是藝術,更可以是:自由的心靈。
有次為了看展覽,我步行穿過台北二二八紀念公園,途經總統府前再順著司法院、法務部、國防部所在的沿路,前往歷史博物館,展名叫「美夢成真」,展出內容是迪士尼經典動畫藝術。突然覺得很諷刺,我經過的這些政治「地標」──離人民的「美夢成真」很遙遠。二二八事件在母親她們那一輩發生,歸結原因,無非是政治失去了「愛與悲憫」。國與國之間,台海的這岸與對岸,很少以「愛與悲憫」為出發點來感受人民。
我隨口問小女兒:「什麼叫世界和平?」她直覺反應是:「沒有戰爭啊?」頓了一下,好像覺得這回答太制式,然後說:「應該是每個人都過得很好吧?」……我聯想「禾」這個字,它很古老,也很平凡,在甲骨文和金文的外形非常清楚,表現出穀物的特徵,即沉沉下墜的穗子,「禾」與「口」組成「和」字:「即是當大家都吃飽了,家裡一片祥和的氣氛時,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Cecilia Lindqvist《漢字的故事》)如果我們心中升起溫暖祥和的感覺,那一定是心中有了將心比心、愛的對待,人人有愛就會人人過得很好,那一定就是世界和平了。這樣的和平就像母愛一樣真切,我們感受得到,而不是空曠,遙遠,閃爍不定……

【2012/07/08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