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四季桂 【聯合報╱朱天衣】

四季桂
父親悠悠地轉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裡有一盆桂花,幫你養了很久了,你什麼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銀河去了……

圖/達姆
人們都說八月桂花香,桂花應該是在秋季綻放香溢滿園的,但我們家的桂花卻從中秋直開到夏初,四季都不缺席,所以又被稱為四季桂。講究些的會把花色淡些的喚作木樨,我們家種的便是如此,但我仍執意當它是桂。
父親喜愛桂花,我原生家庭門旁兩株茂密的桂,快有四十高齡了,雖種在花圃中,卻仍恣意生長,不僅往高處伸展,更橫向環抱,兩樹連成一氣,漫過牆頭自成一片風景,貓兒遊走其間,猶如迷宮般可供戲耍。父親也喜歡蘭,還曾和他到後山搬回半倒的蛇木(筆筒樹),截成一段段來養蘭,記得鋸蛇木的當口,在院中遊走的雞硬湊到跟前,先還不解,直至從截斷的朽木中竄出幾尾褐紫色的蜈蚣,才知那雞真有先見之明,一口一尾,三兩下便給牠像吃麵條一般吸食個盡。待等父親收拾妥當,便會將蘭掛在桂樹下,一來遮陽,二來懸空的蛇木也不致淪為貓爪板。
桂花飄香時,便是父親忙桂花釀的時刻,那真是一份細活,一朵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桂花,採集已不輕鬆,還要將如髮絲般細的花桱摘除,那是只有細緻又有耐心的父親做得來的。接下來便會看到父親將拾掇好的花絮,間隔著糖一層一層鋪在玻璃罐裡,最後淋上高粱酒,便是上好的桂花釀,待等隔年元宵煮芝麻湯圓時,起鍋前淋上一小匙,那真是噴香撲鼻呀!整個製作過程,我們姊妹能做的至多就是採擷這一環,有時在外面覓得桂花香,也會結伴去偷香,我就曾被二姊帶到台大校園,隔著一扇窗,一辦公室的員工便看著兩個女孩在桂花樹下忙著收成呢!
除了自製的桂花釀,參了點桂花香的「寸金糖」,也成了父親寫稿時難得佐伴的點心。這「寸金糖」在當時只有「老大房」販售,我們姊妹仨不時會捎些回來,不是怎麼貴的東西,父親卻吃得很省。他對自己特別喜歡的事物,總能有滋有味的享用,但也不貪多,幾乎是給什麼就吃什麼、供什麼就用什麼,即便是鎮日離不了口的菸,也只抽「金馬」,後來實在是不好找才改抽「長壽」,而茶則是保溫杯泡就的茉莉花茶。我們是長大後自己會喝茶了,才知道拿來做花茶的茶葉,都是最劣質的,甚至連那茉莉香氣都是贗品,是用較廉價的玉蘭花代替,而這濃郁的玉蘭花是會把腦子薰壞的。記得那時二姊每次夜歸,會順手從鄰人家捎回幾朵茉莉,放進父親的保溫杯中。唉!這算是其中唯一珍品了。
父親的細緻端看他的手稿便可知悉,數十萬的文稿,沒一個字是含糊帶過的,要有刪動,也是用最原始的剪貼處理。那時還沒有立可帶,寫錯了字,他依樣用剪貼補正,且稿紙總是兩面利用,正稿便寫在廢稿的另一面,有時讀著讀著,會忍不住翻到背面看看他之前寫了些什麼。他擤鼻涕使用衛生紙,也一樣會將市面上已疊就的兩張紙一分為二,一次用一張,但他從沒要求我們和他做一樣的事。
父母親年輕成家,許多隻身在台灣的伯伯叔叔,都把我們這兒當家,逢年過節周末假期客人永遠是川流不息,如此練就了母親大碗吃菜、大鍋喝湯的做菜風格;即便是日常過日子,母親也收不了手,桌上永遠是大盤大碗伺候,但也從不見細緻的父親有絲毫怨言。到我稍大接手廚房裡的事,才聽父親誇讚我刀功不錯,切的果真是肉絲而不是肉條,我才驚覺這兩者的差異。
有時父親也會親自下廚,多是一些需要特殊處理的食材,比如他對「臭味」情有獨鍾,蝦醬、白糟魚、臭醬豆、臭腐乳,當然還有臭豆腐,且這臭豆腐非得要用蒸的方式料理,不如此顯不出它的臭。幾位有心的學生子,不時在外獵得夠臭的臭豆腐,便會歡喜得意的攜來獻寶,一進門便會嚷嚷:「老師!這回一定臭,保證天下第一臭!」接著便會看到父親欣然地在廚房裡切切弄弄,不一會兒整間屋子便臭味四溢。欣賞不來的我們,總把這件事當成個玩笑,當是父親和學生子聯手的惡作劇,因此餐桌上的臭豆腐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但往往那始作俑者的學生子是碰也不敢碰,所以那時的父親是有些寂寞的。或許是隔代遺傳吧!我的女兒倒是愛死了麻辣臭豆腐,只是很可惜的,他們祖孫倆重疊的時光太短淺了。
父親也愛食辣,幾乎可說是無辣不歡,他的拿手好料就是辣椒塞肉,把調好味的絞肉拌上蔥末,填進剔了子的長辣椒裡,用小火煎透了,再淋上醬油、醋,煸一煸就好起鍋,熱食、冷食皆宜。一次全家去日本旅遊大半個月,父親前一晚就偷偷做了兩大罐,放在隨身背袋裡,這是他抗日利器,專門對付淡出鳥來的日本料理。
其實父親的口味重,和他半口假牙有關。以前牙醫技術真有些暴橫,常為了安裝幾顆假牙,不僅犧牲了原本無事的健康齒,還大片遮蓋了上頷,這讓味覺遲鈍許多,不是弄到胃口大壞,就是口味愈來愈重,這和他晚年喜吃鹹辣及糜爛的食物有關。且不時有雜物卡進假牙裡,便會異常難受,但也少聽他抱怨。他很少為自己的不舒服擾人,不到嚴重地步是不會讓人知道的,即便是身邊最親的人。
父親在最後住院期間,一個夜晚突然血壓掉到五十、三十,經緊急輸血搶救了回來,隔天早晨全家人都到齊了,父親看著我們簡單的交代了一些事,由坐在床邊的大姊一一如實的記了下來。大家很有默契的不驚不動,好似在做一件極平常的事,包括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等該說的事都說妥了,大家開始聊一些別的事時,父親悠悠地轉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裡有一盆桂花,幫你養了很久了,你什麼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銀河去了。我輕聲的說:「好,我會把它帶回去的。」那時我還沒有自己的家園,我要讓它在哪兒生根?
中國人有個習慣,生養了女兒,便在地裡埋上一甕酒,待女兒出嫁時把酒甕挖出來,是為「女兒紅」,若不幸女孩早夭,這出土的酒便為「花凋」;也有地方生養一個女兒便植一棵桂花。父親沒幫我們存「女兒紅」,卻不知有意無意的在家門旁種了兩株碩彥的桂;我並不知道他也一直為我留著一棵桂,為這已三十好幾還沒定性的小女兒留了一棵桂。
父親走了以後,時間突然緩了下來,我才知道過去的匆匆與碌碌,全是為了證明什麼,證明我也是這家庭的一員?證明我也值得被愛?大姊曾說過她與父親的感情像是男性之間的情誼;二姊呢?該比較像似緣定三生的款款深情;至於我,似乎單純的只想要他是個父親疼愛我。我一直以為作家、老師的身分讓他無暇顧及其他,但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父親的性情,對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卻也安然處之,不耽溺也不恐慌。
一直到父親走了,我整個人才沉靜下來,明白這世間有什麼是一直在那兒的,無需你去搜尋、無需你去證明,它就是一直存在著的。
當我在山中真的擁有了自己的家園時,不知情的母親,已為那株桂花找了個好人家。是有些悵惘,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依父親的性情本就不會那麼著痕跡,他會留株桂花給我,也全是因為他知道我要,我要他像一個世俗的父親待我。
而今,在我山居的園林中,前前後後已種了近百株的桂花,因為它們實在好養,野生野長的全不需照顧。第一批種的已高過我許多,每當我穿梭其間,採擷那小得像米粒的桂花,所有往事都回到眼前來。我們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懷念著父親,而我是在這終年飄香的四季桂中,天天思念著他。
(本文選自麥田近日出版《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

【2012/03/08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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