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 星期五

美學系列/肉眼 【聯合報╱文/蔣勳】

美學系列/肉眼

幻相裡有這麼真實的親人的擁抱,有這麼真實的骨肉身體斷裂破損的痛,有這麼真實的無助的呼叫,有這麼真實的歡悅狂喜激動……如果有一雙眼睛是可以透視到更深的本質,就可以放手了嗎?……
水上諏訪峽峽谷,河床是整塊岩磐,被水雕鏤侵蝕而成。
蔣勳/圖片提供
水上
大暑過東京,都市人多樓高,更覺燠熱。沒有停留就轉往高崎,搭上支線小火車,一站一站慢慢沿利根川向北行,大約兩小時到群馬縣的水上小鎮。
日本或台灣都一樣,有了快速交通工具像新幹線或高鐵之後,許多快速火車不停靠的小村鎮迅速被遺忘了。
普通的支線火車,車廂老舊,但仍維修得潔淨平實。乘坐的人不多,車行速度緩慢。每一站停靠時間都長,好像一下子就被拉回到上個世紀60年代的生活節奏,類似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場景就重新一一浮現了。
一站一站停靠的支線火車,乘客多是當地居民,彼此禮貌招呼:「早安!」「日安!」月台上穿灰藍制服的站務員,車行前,脫下帽子,向將開行的列車深深鞠躬,灰白頭髮的身影在慢速度中遠去,都像是持續三十年以上沒有改變的儀式。
生活裡有儀式,雖然有時覺得太多禮,比起失了秩序的社會,還是讓人安心。
火車經過的村鎮,雖然被有些人遺忘了,卻都踏實而簡樸。車窗看出去,依靠河岸,多是幾戶人家自成一個社區。老年的夫婦在菜田裡工作,一畦一畦的菜圃,齊整乾淨,有生活的喜悅。每一家田地範圍不大,大約也就是一戶人家可以勞動照顧的空間。緊依菜田旁邊,常常就是墓地,有黑色的一方一方的碑石,一樣齊整乾淨。
老夫婦在田裡工作,整理菜圃裡的蘿蔔、包心菜。有時就近走到墓地,拔拔野草,擦擦碑石上塵土,在墓前供一兩枝野花。
生死如此,一目瞭然,使人沒有非分妄想。
大都市往往在生死間錯亂了太多不相干的雜事,本末倒置,顛倒夢想,就不容易看清楚生死之間如此簡明扼要的關係。
利根川是日本第二大河流,自北而南,流域貫穿關東平原,流經的地區多是農業重要的縣市。火車沿川上溯,河道從平原的寬闊逐漸轉為峽谷,岩層盤疊,山勢也開始陡峭起來。
水上已是支線火車接近終點的地方,再下去就是日本重要山岳谷川岳的登山口,是著名的風景區,有名的草津溫泉也在附近,水上離風景區擁擠人潮有一點距離,相對就安靜一些。
水上居民不多,沿利根川峽谷建造的大型建築多是觀光飯店。有些侵占河谷,與自然景觀並不協調。但不知是什麼原因,或許觀光過度膨脹,沒有商人預期的利益吧,原來刻意建造的霸氣旅館有幾家都荒廢了,無人管理經營,被藤蔓盤踞,玻璃窗破碎,看來有些荒涼。
這裡曾經是太宰治養病寫作的地方,不知他是不是也看到了繁華過後沒落頹廢的荒寂。
只有峽谷中的水聲依舊──
水上到處都是水聲,整個小鎮跨在峽谷兩側,走到哪裡都琤琤淙淙,潺湲不斷快慢大小的水流聲盈耳。
我住的飯店也建在峽谷岸邊磐石上,躺在房間榻榻米上,或泡在溫泉裡,也一樣水聲豐沛充盈,長風從峽谷隨水吹來,大暑前後,卻全沒有了熱燥燠悶。
午後一場急雨,一夜的谿谷,川流洶湧,澎轟激濺,好像許多說不完的心事。
我帶了《金剛經》,晨起念誦,學習日本傳統「聲明」的方法,試著讓自己的誦念與水聲對話。水聲與誦念若即若離,悠悠蕩蕩,但總不容易做到純一一念。
水上有著名諏訪峽峽谷,河床是整塊岩磐,被水雕鏤侵蝕而成(圖)。利根川發源於大水上山的源頭,經過奧利根湖,水勢盛大,不斷向下切割岩磐,很像太魯閣大山被塔次基力溪侵蝕。
峽谷兩側看得見高水位時留下的水痕,一一記錄在堅硬的岩磐上。水如何沖激、侵蝕、擺盪,如何迴旋、婉轉、淘洗,所有水痕的歲月都在岩石上,像一條河川在峽谷裡說了他上億年來幾世幾劫的愛恨故事,如此訴說不完,娓娓道來,彷彿跟清晨的誦經聲量糾纏著不可知的因緣。
肉眼
《金剛經》裡,佛陀問須菩提:「如來有肉眼嗎?」須菩提說:「是,如來有肉眼。」
我聽到峽谷水聲,水聲當然就是水聲了。肉眼所見的種種形色,肉身的耳朵所聽到的聲音,肉身的鼻腔所嗅的氣味,肉身的舌根所嘗之味覺,肉身的膚觸感覺到的痛或癢,如來與眾生也都一樣吧。
那麼,如來聽到的水聲也一樣嗎?
佛陀又問須菩提:「如來有天眼嗎?」須菩提說:「是,如來有天眼。」
窗外谷川岳山巔猶有年前殘雪,鄰近居民說,水上冬季雪大,整個峽谷都被冰雪覆蓋。我在旅邸廳堂也看到幾張雪景的水上攝影,的確是白茫茫一片,與夏季綠色的蓊鬱不同。
冰雪凝結,不知那時是否還有水聲?
人的「肉眼」所見是有局限的,如果有機會從天地自然的高度去看,如果有機會從「天眼」看世界種種,或許會是很不一樣的形色吧?
民間「瞎子摸象」的寓言來自印度,摸到尾巴說繩子,摸到肚子說牆,都是瞎子執著一隅的限制,他們「肉身」所見所觸是真實的,卻蔽障了「天眼」觀照的全面,他們看不見完整的「象」。
《金剛經》法會上佛陀與須菩提關於「肉眼」、「天眼」的對話使我想了很久。
那些盈耳的水聲,凝結成冰雪,聽覺就不再是此時我「肉耳」聽聞的狀況了吧。
大暑前後晴日清晨,有機會看到峽谷幾座山巒間一絲一絲山嵐升起。雲舒霧捲,那像是「水」的另外一種聲音。川流之水若不奔流在陡峻峽谷崖石間,不翻騰成激濺的湍瀨,「水」一旦升在空中,成霧成雲,成霜雪雨露,也有各種「肉眼」所見的不同形色,那也會是如來「天眼」所見嗎?
「肉眼」常有所蔽障,認定是「水」,就不能認識「雲」、「霧」、「霜」、「雪」。
定義常也就是執著,畫家畫風景,要先取「視角」,用手指比劃,找座標焦點。
「視角」一旦固定,當然就是局限。「肉眼」見一樹,無法見林。「肉眼」俯瞰山下,就無法仰觀山巔,都是執著「視角」的局限。
執著於單一「視角」,往往就看不到宏觀全局,但因為執著,無法檢查覺悟到自己的狹隘限制,瞎子就要罵別人錯,彼此爭吵起來。
除非可以從「肉眼」擴大到「天眼」。
11世紀的郭熙在〈林泉高致〉裡提出了「平遠」、「高遠」、「深遠」的多透視點繪畫觀點,啟發了宋代山水畫從「肉眼」升高到「天眼」的視野。
「視角」受限於點,從「視角」的執著擴大,「視野」才有全面觀照,宋元最精采的長卷山水也才因此產生,從單一視點變成全局的瀏覽。
慧眼
佛陀繼續問須菩提:「如來有慧眼不?」須菩提說:「是,如來有慧眼。」
峽谷水聲仍然潺湲不斷,如果水凝結成冰,漂浮如雪,如果水昇華成空中雲嵐變滅,我們肉眼所見,我們天眼所觀,是不是也一樣都受了限制?
「慧眼」可能是更深一層對「色」「受」的透視嗎?
靜坐誦經,覺得潺潺水聲像佛說法,有二千五百人俱,可以是如此一次因緣道場。
19世紀末,塞尚提出了「線」在視覺裡的不連續觀點,顛覆了歐洲美術傳統觀看事物外在形色的方法,顛覆了五百年來學院視覺教育的執著。他從事的新繪畫運動不只是繪畫革命,是「視覺」革命,使人類的「肉眼」、「天眼」有機會向「慧眼」提升。「慧眼」不再是肉身生理的「看」,而是使「視覺」通向思維,塞尚的「繪畫」因此更像「哲學」。
周末水上來了一些都市遊客,也是來避靜消暑吧。想到這兩天東京居民多出外度假,應該人少,就又乘車沿利根川向關東去。同一條川,幾天前沿江上溯,今日順水而下,沿路所見,風景不同,心境不同,老夫婦不在菜田工作,墓地也空無一人,有點悵然,但當然是自己執著。
在東京有竹九夢二畫展,作品不多,幾幅他為1923年關東大地震賑災畫的條幅,穿著紫灰條紋和服的女子坐在樹下,眼神有迷惘悵然。夢二當時大約也無心想畫,只是惦記廢墟上受災的眾生吧。
畫展場地就在東京大學對面,順路就去看了記憶裡特別喜愛的幾株老銀杏,秋天來過,一片金黃,此時扇形葉片也還是蔥綠。
一位老長輩二戰時在東京帝大讀書,戰後回到台灣,他晚年常跟我說起帝大正門對街有一叫ROUAULT的小餐廳,只賣咖啡和咖哩飯,學生常窩在店中一天,讀書、記事、聊天或聽音樂。Georges ROUAULT是20世紀初法國重要畫家,筆觸粗獷沉重,常畫妓女和耶穌受刑題材,日本大正時期如芥川龍之介等人的文學都與他相近,多自我向內的心靈挖掘揭發,深沉黑鬱,錯雜人性情慾本質與宗教救贖。
我意外這餐廳還在,小小門面,進去吃一盤咖哩飯,喝一杯咖啡,好像對面還坐著二戰時青春卻憂愁的一個台灣青年沒有回去的魂魄。
在鳩居堂買了些手工因州捲紙,再乘車回水上,黃昏時分,水上的都會度假遊客都正準備離去了。
佛眼
佛陀關於「肉眼」、「天眼」、「慧眼」的問題還沒有結束,他繼續問須菩提:「如來有法眼不?」須菩提回答說:「如來有法眼。」
我沿利根川最陡狹的諏訪峽谷漫步,如此靠近,水聲與岩石都在眼前,生命裡有一次這樣對話的因果,是因為水上,還是因為《金剛經》?
從肉身的眼睛看到的一切色,從肉身的耳朵聽到的一切聲,從肉身的鼻腔嗅到的一切香,從肉身的舌根嘗到的一切味,從肉身的觸覺承受到的一切痛癢愛恨,本質上只是自己心中虛擬的一場場幻相嗎?
幻相裡有這麼真實的親人的擁抱,有這麼真實的骨肉身體斷裂破損的痛,有這麼真實的無助的呼叫,有這麼真實的歡悅狂喜激動,貪戀的父母愛人、妻女兒孫,嗔怒的仇恨,緊緊抓住不肯放手的人或物質,不肯放手的榮譽或恥辱,讚美或詆毀──
如果有一雙眼睛是可以透視到更深的本質,就可以放手了嗎?
譬如,看著五歲庭院玩耍的女兒,天真爛漫,愛到不能放手,但是,如果有一雙眼睛,可以看到她的下場與遭遇,那會是一種「法眼」嗎?
我竟然想到的是《紅樓夢》一開始關於甄士隱與女兒英蓮的畫面。
夜晚熟睡,水聲不斷,水聲裡聽到一塊頑石,陷在巨岩孔穴中,被歲月磋磨,頑石日夜旋轉,頑石在水流裡磨轉成圓球,長久以來,石球繼續旋磨著壺穴窟窿,水聲裡就有著圓石與窟窿旋轉摩擦碰撞的轟轟聲。
我嗅到屍骨腐爛間有一種氣味,只是肉身化解,離散成不可見、不可觸摸、不可聽聞的更細小的微塵,比沙更小,比微塵更小。
佛陀追問須菩提:「如來有佛眼不?」須菩提說:「如來有佛眼。」
我想淚水,無論多麼安靜,其實也是一種水吧!也可以在彷彿峽谷巨石的坎坷阻難間奔騰傾瀉或潺湲婉轉,找他應該找到的歸宿。
然而佛陀問須菩提:「如來看到的恆河之沙也是沙嗎?」
須菩提說:「是沙。」
如此簡明,一目瞭然。佛陀從「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一直修行到了「佛眼」,他眼中看到的沙,恆河之沙,也還是眾生看到的「沙」。
恆河中有多少沙數?可以一一細數嗎?數字計算可以窮及虛空間無數更多河流,更多河流裡多如細沙的眾生之心嗎?
清晨靜坐誦經,只是聽一次水上水聲,把佛陀與須菩提的對話複習一遍。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2012/12/2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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