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3日 星期三

快到站的時候


快到站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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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衷曉煒】
2012.06.13 04:25 am

它就在那兒,靜靜地、默默地、耐心地等著我們,等著解脫我們肩上的枷鎖與重擔,讓筋疲力盡、困阨疲憊的人子的肉體與心靈得以休息長眠……

圖/陳裕堂
春天,桃之夭夭,生意盎然的時節,在這江南草長、芳菲繁會的季節,《桃姐》這部電影卻教了我們好一堂生死課。
這是一部好不一樣的香港電影。沒有時尚靚女,缺少高樓大廈。雖然不能免俗地穿插了一點大咖客串演員的插科打諢,電影的色調從一開始便設定在朦朦朧朧的黃、輕輕淡淡的愁。面對那一定會來的人生結局──桃姐離世往生,男主角無法抗拒,只能想方設法,在命定的人生終點之前,多製造一點值得將來回味的記憶。他帶著這個把一生奉獻給自己家庭的幫傭「乾媽」,四處出席首映,品嘗美食,彷彿要像主張「秉燭夜遊」的李白,或是自冥府還陽,晝夜飲宴、想將一天化為二天的薛西佛斯一樣,讓這勤苦的普通女人有一個不凡的終結。
是的,我們都知道那個終點,只是試著努力不去想它。我們幻想某人某事某處某物,一定有種具有魔力的東西,可以延緩或是倒返它的到來。雄才大略的秦皇漢武,也迷信方士,妄求不死靈藥;古希臘神話裡阿爾菲斯的琴聲,竟能感動冥王,讓愛妻起死回生。甚至有「青春之泉」這樣的傳說,痛飲一杯就能輕鬆的回到人生的精華年代,從頭來過。
可它就在那兒,靜靜地、默默地、耐心地等著我們,等著解脫我們肩上的枷鎖與重擔,讓筋疲力盡、困阨疲憊的人子的肉體與心靈得以休息長眠。
堅強的心靈也會疲倦
佛經裡有則故事。公元前2世紀,巴克特里亞的彌蘭陀國王皈依了佛教。這個學問淵博,有大智慧的賢者,卻對許多深奧的哲理苦思不解──比如說,涅槃:這個佛教徒覺悟證道之後的最高境界,會不會根本就不存在呢?為此,印度著名高僧那先專程往訪,他用比喻式的手法問道:
「陛下,世上是否有種叫作『風』的東西?」
「不錯,確實有風。」
「陛下,請你把風展示給我看好嗎?它的顏色、形狀、厚薄與長短。」
「這是不可能的!風是抓不到的,但世上確實有種東西叫作風。」
「所以說,陛下,涅槃是同樣的道理,只是沒人說得出它的顏色與形狀。」
涅槃是,生死也是。
我們不甘。自詡為這宇宙唯一的萬物之靈,我們試著抗拒與遺忘。古希臘人用悲劇來體味超越它──我們已經明知,這形體聲音外貌終將破滅消失,眼下所有努力總要歸零,回歸為一切成空的虛無;唯有透過感覺悲劇中所呈現的人生之苦,領受劇中角色的遭際,以劇中角色之苦救贖自身之苦,才能克服虛無、戰勝虛無。相反地,喜劇帶來的歡樂總是膚淺的──因為短暫的嘻笑之後還是漫長未知的黯淡。
堅信人類理性的信徒們則選擇用哲學的光輝照亮這虛無。孔老夫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呈現的是一顆強健的心靈:是的,我知道有仙有靈,有鬼有神;可是人生苦短,去日苦多,讓我們做點有意義的事,講點天下國家、禮樂忠恕吧!
可堅強的心靈也會疲倦。面對不可知的身後世界,強者孔子故世前也發出了悲涼的吶喊。晚年的至聖先師嘗盡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悽涼──顏淵、孔鯉和子路都死在他第二次周遊列國之後,返回魯國的三年之內。看到《史記》裡記載的孔子去世前的言行,不禁讓人鼻酸。
剛好是子路死難於衛之後沒多久,孔子便生病了,子貢來探老師的病。孔子撐著病體,拿著拐杖在門前迎接他:「子貢,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啊?」說完便長嘆作歌:「泰山要崩塌了啊!梁柱要摧折了啊!哲人也該走了吧!」說完便淚流滿面。可最後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學說主張不能通行。他跟子貢說:「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都不能遵從我的主張。我聽說夏朝的人殯於東邊的階台,周朝的人殯於西邊的階台,而殷商時的人卻殯於廳堂的兩個柱子之間。昨晚我夢到我的葬禮在兩柱之間舉行,我的祖先是殷人啊!」
七天之後,巨星便殞落了。
去奮鬥,去追尋,去發現,並且永不屈服
更有戰鬥精神的強者則選擇用持續不斷地超越自己、擁抱死亡,來克服虛無。20世紀之初,歐洲瀰漫著一股民族主義風潮,具體的實現在殖民地的占領、商品市場的開拓,與對未知地理區域的探險上。當時地球上唯一尚未被人類征服的地區只剩南極。而在這體現國家榮耀的「科學探險」競賽中,英國與挪威是最有可能摘取「率先抵達南極極心」桂冠的二個國家。
英國的領隊是有名探險家史考特,他曾在1902-03年登上南極大陸,八十一天裡他與隊員們忍受零下七十度的嚴寒與雪盲凍瘡的折磨,借助雪橇走了超過一千七百公里。回國之後,他變成了英國的民族英雄,並積極策畫第二次南極探險,此時他離率先攻抵極心的榮耀看來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1910-1913年的第二次南極遠征卻是一場悲劇。英國遠征隊幾乎全軍覆沒,不僅輸給了挪威隊──阿蒙森已經先馳得點到達南極,而且在返回基地營時,因為錯失補給點之故,自隊長史考特以下五名隊員都活活凍死在極地嚴寒之中。倖存的隊員之一──年輕的助理、動物學家薛瑞葛拉德事後寫了一本暢銷書《世界最險惡之旅》,描述整個探險旅程之中,對於死亡的「亦敵亦友」的感受:
我可能無法以言詞讓讀者體會這塊純潔的南方土地多麼吸引追求它的人。最大的吸引力是它的美,其次,也許是它的壯闊巨大。那些高山與無邊無際的空間,能讓最無心的人、最沒有想像力的凡夫俗子為之驚愕敬畏。它還有一樣禮物雙手奉送旅客,比較平凡,但可能更受歡迎,那便是好睡。我想別人與我沒有二樣,睡得愈甜,夢得愈美。有人曾在颶風、暴雪與黑暗中睡覺,上無片瓦,也無帳篷,甚至不知還能再見到朋友與否;沒有食物可吃,只有雪,怎麼喝也喝不完的雪。鑽進睡袋來,我們日以繼夜地熟睡,有一種麻木的滿足……啊!這是南極在最糟或接近最糟的情況下給人的睡眠。而如果最糟──或說最好──的情況發生,死神在雪中來尋你,它是以睡神的面貌出現,你會歡迎它,歡迎朋友,而不是可怕的敵人。
薛瑞葛拉德後來建議:用英國詩人但尼生的詩句,作為這五位勇者的墓誌銘:「去奮鬥,去追尋,去發現,並且永不屈服。」(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願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
史考特坐船前往地球的盡頭,中國的大探險家玄奘則是用二條腿,徒涉塔克拉瑪干,翻過帕米爾高原,走到了西天聖地──佛教的發源地印度,一償親炙佛陀行蹟、佛經原典的夙願。
歷史的玄奘比小說的三藏更加精采。他曾在沙漠中遺失水袋,失水四天,幾乎渴死,但始終恪守「玄奘絕不東移一步以負先心」的誓言,最後仰賴「老馬識途」,找到一汪水窪才脫險。到了高昌,熱誠敬佛的國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大方布施、大開法會之外,竟要招他當女婿。為了表示對於西行求法的堅持,他決絕地差點絕食至死:「帕米爾的高山可以撼動,我的意願卻堅定不移!」
最後我們的法師終於到了當時的佛教中心──印度的那爛陀寺,並拜該寺的住持,也是當時印度的佛學權威戒賢法師為師,學習心儀已久的《瑜伽師地論》,及其他佛教教派的教義與婆羅門教的經典。學成以後,當時印度最有權勢的戒日王還特別為他舉辦辯經大會,邀請全印的高僧論戰請益。十八天的辯論結束,勝利者玄奘被授予「大乘天」與「解脫天」的尊號。
在這榮耀的最高頂點,他卻放棄了慣有的勝利者騎象繞行全城的炫耀儀式,只把那件從中國帶來、陪伴他十九年的袈裟放在象身上,自己默默地走在一旁。開路的人走在大象前面,一面指著象身上的袈裟,一路高喊:「玄奘大師贏了!玄奘大師贏了!」這位智廣如海的高僧應是早就參透了寵辱偕忘、大患若身的無常了吧!
然而玄奘的偉大不止於他的堅苦卓絕,或是他無動於心的謙遜。他帶了幾百部佛經回到中土,領導開展了一千三百四十六卷的譯經事業──比歷史上任何人都譯得多;他寫了一部《大唐西域記》,這部書的精確程度好似地理調查筆記,一千四百年後,印度人靠著它,重新「發現」自己國家的歷史與佛陀的史蹟。更重要的是:透過玄奘這樣偉大的文化使者,佛經裡的觀念──命運、信仰、原則、真理、現實、平等、絕對、相對、有限、無限、因緣……這些豐富的語彙與思想被成功地嫁接,永遠成了華語,成了中華文化的一部分。
這個集宗教家、翻譯家、文學家、探險家於一身的傑出人物,在生命終結之時,他有著什麼樣的感受呢?
史懷哲的墓誌銘只寫了一個字:「非洲。」鏗鏘有力,可不夠超脫;哲人兼醫生的他看來還是無法忘情他的事業、他的黑色大陸,那個即將傳頌他的聲名如禱詞的應許之地。
弘一大師則輕鬆許多──他在病危之時手書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前半總結他的待人接物,後半抒發人生哲學與當下心境。豁達瀟灑是有了,但還有一絲絲名揚後世的希冀與我執。
玄奘大師就樸約得多。他圓寂前的遺言只有三句,前二句是:「玄奘此毒身深可厭患。所做事畢無宜久住。」這一身皮囊,臭了;想做的事情,成了。當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值得眷戀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像人魚公主化身的氣泡那般,冉冉上升然後灰飛煙滅嗎?這樣是不是太絕情也太虛無了些?
藥方就在他的第三句:「願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
(按:本文有關玄奘部分摘自書雲著《萬里無雲──一次史詩般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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