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日 星期四

鄒族之歌 【聯合報╱張人耀】 2010.09.02 04:16 am

鄒族之歌




【聯合報╱張人耀】 2010.09.02 04:16 am







我也下去跳舞,以火燄的形狀記憶這一晚……有一些感觸撫過皮膚,沾著溼露還染上了微醺,滲透到我整個人,「那一年是我醉了?還是我的心醉了?」……





圖/HOM



第一次喝醉酒是在深山裡。



那白雲升起的地方,有人在唱歌跳舞。我和那些豪邁的原住民把臂同歡,圍繞著火堆跳舞,火堆旁散布一地的小米酒。



那是阿里山鄒族人的戰祭。



高二寒假時,有一天和一個同學蹺課,大老遠跑去那裡。我對他說:「跟來就對了!麥亞斯比不會讓你失望的。」可是他還是看著火車窗外的風景,一點也不感興趣。原以為這下衰了,和一個資優生出去玩,就像帶著一疊作業那樣煩。可是第二天下山回到嘉義火車站,他竟然大叫著:「你幹嘛那麼急著回去。」是啊!這一回去,就足足有五年沒有再來了。



「麥亞斯比」(Mayasivi)戰祭是一年一度的,為了迎送祖靈,也為了獻歌軍神的古老儀式。鄒族人歌舞通宵,一連三天三夜。在星空下唱著祖先流傳下來的歌,有酒醉的青年喃喃自語:「那古模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他就醉倒在石頭邊。「喔!……喔!那古模……」歌聲還是一直盪在耳畔,一直唱到天亮。



我有五年沒有再去部落了。對我而言,那是一個夢境,如果又一次一腳踏入,好像就會把那夢境踩碎。我不想破壞五年前的感覺。



很多朋友聽我敘述那裡發生的事,都要和我再去一次,我都拒絕了。還說:「不要提醒我它只在嘉義的深山,它已經活在我心底。」就像水流波痕間的小魚,牠一直沉於夢境。



今年大三的寒假,小魚卻跳出了水面,便掉入另一個波光灩瀲。







一天傍晚,我在報紙上看見新聞寫「麥亞斯比」戰祭正在阿里山舉行,今天起一連三天。那時便決定第二天一大早下去。



在下午兩點到達嘉義。公車站的時刻表和報上看到的不一樣,要等到五點才有最後一班公車上山。晚上七點抵達最後一站,還要再走一小時的路途才會來到「特富野」。山裡天黑了很不好走,等待很不好受,所以我在火車站附近租了一輛摩托車。



天氣陰涼,一路上有薄霧,還飄著綿綿小雨。走十八號阿里山省道,環山百轉,眼鏡片被飄雨吹打;也因為車子騎很快,風沙像刀割一般的使眼睛不舒服。我在風裡想起五年以前,在同一條路上同樣的寒冷,那一天卻有陽光。陽光穿透疏疏密密的葉縫,灑在朋友的臉上像光影在跳舞。



今天沒有陽光,沒有那個倚在車窗口睡著的好學生。一個人騎機車在綿綿的陰雨裡,背包裡只有一罐礦泉水和一盒巧克力歐斯麥,沒有帳篷也沒有睡袋。就像五年前一樣,打算一直歌舞到天亮。



高中那一次,麥亞斯比是在達邦村舉行。達邦就是公車的終點站,特富野要再徒步前行,這兩個部落因為遠離平地,比較少人知道他們的祭典,相對的祭典就比較原汁原味,不會那麼的觀光味。會去參與戰祭的,大多是其他部落的族人,在外地工作的青年也會返鄉。他們都很重視他們的傳統祭典,印象中,一些古老的習俗還被維護著。



五十九公里的路途,一路機車狂馳。如果這是一匹野馬,我奔馳在千變的雲端上,我來到夢境的鼻息之間,感覺溼霧裡傳來「那古模」的歌聲。喔……喔……那古模……遠處傳來嘶吼,由遠而近,由近而跳著我的心。



山裡蒙上一層薄薄的輕紗,部落在「林花含煙」的自然現象裡,更見意境。鄒族小孩四處追逐打鬧,他們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低垂山頂的星星。部落外圍在販售手工藝品,也有打著黃燈泡賣小吃的,沿著路的兩旁向山霧裡消失。先是聽到頌唱嘶吼,尋聲走去,便看到被屋舍圍住的石板廣場上,鄒族人圍著火堆跳舞,那一圈裡面有幾個長輩坐在火堆旁,他們不跳舞,帶頭哼第一句,圍著火堆的人就跟著覆誦。有穿傳統服裝的,也有穿平常衣服的,還有城市裡的青年穿著鮮亮,多半是和這裡的人有同學、親戚的關係。



廣場旁邊有一排排的石板階梯,散坐著休息的鄒族人、平地人、遊客、文史工作者。小孩拿著樹枝,穿拖鞋跑來跑去,狗也搖著尾巴伸著舌頭到處追。我感覺……群山之中好像正在綻放一朵櫻花。



廣場的另一側有一個傳統聚會所:庫巴(Kuba),是以前男子出草獵殺前討論的聚所,女人不得親近。族人相信,祭典中天神會降臨庫巴,使他們的生活,特別是出草、爭戰、狩獵的活動獲得福賜。



夜深沉了,唱歌跳舞的人愈來愈多,嘶吼也更為豪放。



傍晚時在上一個部落的一家麵店裡,我聽到身邊的人說今晚是祭典的最後一天,而且只跳到十二點,這是其一;此刻又注意到火堆邊沒有小米酒,這是其二。這兩件反常的事,使我懷疑昨晚這裡一定發生什麼事了,才把三天三夜的祭典縮短到今天晚上十二點止。如果是隔一天才趕來,可能就錯過了。



有些事情是很難預料的!



我微微有點醉意,坐回石板階梯,在眼前跳舞的人群中發現了一個女孩,她讓我回想起五年前的戰祭。我心裡想著:「會不會是她!」



五年前在達邦的麥亞斯比祭典上,火堆邊有小米酒,有人會在舞圈裡把小米酒送上你的面前,你和身邊的人牽起手來,以逆時鐘的方向踩踏舞步。你又是嘶吼又是豪飲,痛快不已!



當年隔著朋友,我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本來是不小心捏了她小手一下,她竟然也回捏了我一下,「溝通」起來了。眾人放聲高唱,擺動身體時,我的心思都放在手掌間。我在她手裡比畫自己的名字,她也是。這種正在歌舞歡快的場面,用觸覺去感受著對方,好像在山裡一朵白雲飄過花朵的情。



我又飲下一杯,又嘶吼了幾聲。



她離開舞圈以後就再也沒出現了。歌聲中覺得醉意湧上腦海,我像是浪花倒在路旁,看著遠處的舞蹈,又晃見山的黑影,星空閃爍,不知道女孩在哪裡。想起她的側臉,有營火的光一顫一顫,不知道她在哪裡。遠處的誦唱聲像海浪,空氣中飄著泥土冷香……我仰躺著手臂,不知不覺就在星空下睡了。



我永遠忘不掉火光在她的臉頰,一顫一顫!



此時,那個正在跳舞的女孩是不是她?



然後我也下去跳舞,以火燄的形狀記憶這一晚。這一晚沒有喝醉,可是在歌聲中,似乎看見五年前的幻影在祭典中交錯飛融。有一些感觸撫過皮膚,沾著溼露還染上了微醺,滲透到我整個人,「那一年是我醉了?還是我的心醉了?」



夜晚十二點降臨,外人紛紛退到廣場旁邊。一群穿著傳統服裝的鄒族人圍著火堆,高歌送神曲。麥亞斯比祭典就在莊嚴的氣氛中落幕了。十二點以後,廣場上並沒有退散歌舞,繼之而起的是年輕人的西洋音樂。他們唱傳統歌謠,大跳邦喬飛的熱門音樂。掃把當作吉他,穿梭在大茶桶的雙人舞蹈。每一個鄒族人都渾然忘我表現肢體,一會兒幾個外地人也混在其中。他們都在特富野的天空下。在他們的土地上!



我,是一個侵入他們樂園的人,曾經在那裡醉倒,又似乎從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神情中醒了過來。醒在歌舞,在山嵐的微涼,在星星般的眼睛底,心靈又變得清澈透明。



十二點之後我溜進庫巴,躺在火堆旁取暖,可是怎麼樣也睡不著覺。身邊散布著鄒族人,他們說話很幽默,那些樸實的語言好像長在樹上的果實;睿智的話又像朝露滴落。廣場那邊還盪漾著歌聲,求愛的玩笑話。



天微微的明亮了,我踩過鄒族人的睡夢,走向低矮村落。繞過泥濘小徑,經過一排小石階,石階的裂痕長出小草,晨風吹動著。再走下去有一間木造天主堂,拐過又是小石階,直直下去又是房舍,部落沉睡在幽靜的晨涼裡。我抬頭看見這一切的背景,是雄壯山群!



騎機車下山時,心裡奇怪為什麼自己又來了。五年來我都沒計畫要再來一次鄒族戰祭,我還拒絕了別人的邀請,可是我竟然又來了。我再追問為什麼又來,實際上我又走了。



我想最奇妙的是,在離開與前往之間,發生了一些捉摸不透的感觸。



鄒族之歌彷彿永遠縈繞在夢的邊緣。



【2010/09/0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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