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台灣話的幾個思維 語言是下在各地山頭上的雨,文字才是大海,山與山之間峰峰自立、涇渭分明,最終都會流向大海,研究文化、開展文明的人,不止要看山,也要觀海呀! 1.好琵琶,不可吊半壁 在泉州小住,每天晚上我都會散步到廟埕附近,是為了去聽「南音」。 「南音」是一種特殊的閩南音樂,又被稱為「南樂」、「南曲」、「南管」、「弦管」,但它又和台灣鄉間的「南管」有不同的面目。 台灣南管的演奏者都是老先生,泉州南音卻多是美麗的少女;台灣南管是以樂為主,沒有什麼唱曲,泉州南音卻是唱曲和故事,顯得高潮迭起,內容豐富。 泉州南音有點像歌仔戲,有劇本、有唱曲、有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南音只用唱的,曲調都是古曲,歌仔戲又唱又演,唱曲與故事古今交錯,比南音自由。 在泉州,南音是一般人習於欣賞的戲曲,又被聯合國登錄為人類文化遺產,已經成為泉州人生活中的驕傲,每天入夜之後,老老少少都會散步出來聽南音。 露天的南音演唱多是免費的,由公家支持的南音研究社演出,聽眾隨時可以入場、隨意而坐,不想聽了,站起來就走。 私人經營的劇場則收費低廉,叫一杯茶十元,可以聽一整個晚上。 南音唱的語言是河洛古語,可以說是「文言的閩南話」,只有老聽眾才聽得懂。為了使每一個人都聽得懂,不論是露天廟埕或私人劇場,都會打出巨大的電子字幕,每個字長寬都有一尺,對照「漢字」與「古語」,使我們追想在中原地區一千多年前的「河洛話」,不禁令人動容。 我有時坐在聽南音的廟埕,聽到散曲才離開,遙想著為「台灣話」創造新的文字實在是白費力氣,應該把心力用在「台灣話」、「閩南語」、「河洛話」的連結,從古語中找字源,這才是台語的康莊大道。 如果打通了「台灣話」和「河洛話」的任督二脈,任何台語的文字都能毫無障礙的打在電子看板,一目瞭然,何須要寫那些文字不通的台語呢? 南音是很好聽的,只可惜原來的戲曲十分冗長,有時一個故事要很多天才能唱完,已經不符合現代生活的調子。 但願有人能把南音古曲中精采的、有如詩歌的句子擷取出來,編成一張光碟或一冊書,讓人能隨時隨地遊心於千年之外,對於台灣話和閩南語的優雅深刻,一定能讓我們有更深的認識吧! 2.雨落四山,終歸大海 我到湖南大學演講,講完發問的時候,一位面貌清秀的女生站起來問問題。 奇特的是,她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因為她說的是湖南話。 我只好請她用普通話重複一次,她的普通話充滿濃重的湖南口音,我還是有聽沒有懂。 最後,只好請同學翻譯。 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問她:「妳是讀什麼系的?」 「中文系!」 「妳的普通話都講不好,怎麼讀中文系?妳怎麼來朗讀古文呢?」 她說,因為從小就在偏遠的湖南鄉間長大,小學、中學的老師都不太會說普通話,全以湖南話授課,以致她上了大學,還不太會講普通話。不過,讀書是完全沒問題的。 她當場以湖南話背誦了屈原的《楚辭》,音調文雅優美,她說:「《楚辭》就是用湖南話念唱,才有味道。」 她還背了李白的詩和蘇東坡的詞,曲調抑揚而浪漫,聽得在場的老師學生都癡了! 我下了一個結論:「普通人說普通話,普通話是為普通人設的,這位美麗的湖南姑娘,顯然是一位才女,不是普通人,她不會說普通話是情有可原呀!」 現場爆起了熱烈的掌聲。 夜裡,我在旅店裡細細思維,秦始皇一統天下,統一了文字,卻沒有統一語言,南腔北調、東說西話,其實是好事,使得各地方的人能保有自己思想與表達的活性,也使得國語(或說普通話)能不斷加入活潑的元素。 雖然有時候對話不通,但只要經過提煉的文字能交流,並不礙於思想的發展。 湖南話是這樣,台灣話也是一樣,四川話、廣東話也無不如此,定調的是文字,不是說話。 屈原是講湖南話的,李白、蘇東坡說的是四川話;韓愈是講河南話的,歐陽修、王安石說的是江西話。這都無損於他們的文學創作,他們的詩詞文章,不論用什麼地方的話念出來,都是那麼優美而動聽。 我曾用台語朗讀文章,出版了《打開心內的門窗》、《走向光明的所在》、《老先覺的話》……就是要打通「語言」與「文字」的關鍵連結。 因為我認為台語不必另立文字,就像我認為湖南、四川、廣東不必另立文字。 三十年前我到香港小住,當時香港小報流行用廣東話另立文字寫方塊文章,尤以賽馬、賭狗的報紙為甚,外地人根本看不懂,我當時就認為這是自絕於大眾,一定不能長遠。因為中國文字經過幾千年的錘鍊,為什麼捨棄不用,卻去寫高山滾鼓的「廣東文字」呢? 台灣也是如此,只要習慣於「台語」與「中文」的連結,任何文章都可以用台灣話念出來,又何必另設「台灣文字」呢? 幾十年來,有一些推廣台灣文化的人走了岔路,發明了奇奇怪怪的「台語文字」,甚至還由教育部來推廣使用,把來自中原古音的閩南話,弄得怪異膚淺,這和廣東的馬報一樣,只有愈來愈遠、愈來愈狹,最後走向無人的所在! 正如老的台灣諺語所說:「雨落四山,終歸大海。」語言是下在各地山頭上的雨,文字才是大海,山與山之間峰峰自立、涇渭分明,最終都會流向大海,研究文化、開展文明的人,不止要看山,也要觀海呀! 3.香港的香真香 在香港的維多利亞公園散步,突然聞到一陣熟悉的花香,循著花香的來處,找到了一長排七里香,正在盛開。 盛開的七里香有如爆開的白色煙火,一層一層,千千萬萬。香氣卻比花形更絢麗,一波一波,一波才至萬波隨,人被濃香完全包覆,隨之入侵,最後,胸中與身外完全沉沒於那沒有空隙的香氣之中。 就是這個香!使人沉迷,竟而愛上了七里香樹。 近十幾年,香港和大陸的大官巨賈,都愛上了七里香,想盡辦法在大門口種上兩株老七里香樹。年代久遠、樹形優美的七里香樹,甚至可以賣到百萬人民幣。 這些有錢人是不是瘋了? 不瘋不瘋! 傳說開花繁密的七里香,可以香聞百里(所以又名百里香),每一絲香氣都可以為主人招財納福,帶來好人緣。 何況是可以炫富!你看香港街頭櫥窗裡的愛馬仕鱷魚皮包,一個就要價百萬港幣,百年以上的七里香樹以百萬計價,真是很便宜了! 愛馬仕皮包只要有錢就能買到,百年七里香則要有權勢、有關係、有雅好,與皮包是高下立判的。因為老七里香樹有市無行,必須透過關係,差人到台灣深山或東南亞密林尋找;先傳真相片,確定樹形美好,再僱人砍伐運送,以舟船走私;還需要各種權勢,才不會在中途運送時出問題;因此,找到一棵老七里香,除了可遇不可求,背後還要有龐大的金權網絡。 所以,你的家門口種了兩棵百年七里香,不等於每天有兩個童僕,各提一個愛馬仕的鱷魚皮包在迎賓嗎?那些提著愛馬仕皮包的女士,走進門來,聞到七里花香,都會為自己的庸俗而汗顏不已吧! 追尋百年的七里香樹,尋找百年的波爾多紅酒,定槌買下百年的雲南普洱茶,不斷追高瓷器與水墨的價位,正是當代有錢人的遊戲。 作為平凡的老百姓,不必為此費盡心思,我們可以在博物館欣賞無價的瑰寶,因為我們有好眼睛;我們可以站在七里香叢中靜靜聞嗅花香,因為我們有好鼻子,我們可以品飲當年的七子餅和薄酒萊,因為我們有好舌頭…… 七里香飄動的花園中,我沉默的領賞花香,想起六祖慧能的公案,是風動?是香動?或是仁者心動? 或者是,三者一起動? 香是本然的。 被偶然散步的風點撥,自然流散於空中。 空中的香如此濃盛,匆忙的香港人是不會聞到的,唯有緣有心的人才能感知。 在感知的那一瞬,不止感知了花香、感知了微風,也感知了宇宙的某種奧義,心的一角因感動而打開了! 我想起了母親教過我的一個句子:「香港的香真香!」 三個「香」字用國語讀起來是一樣的。 三個「香」用台灣話讀起來,卻完全不同。 台語的細緻,真是不可思議!只可惜有音無注,要用注音和拼音把這三個音寫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用口傳,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正如我眼前的七里香,我很想把香港七里香的香味說清楚,分辨出和台北老家七里香有何異同,但一絲一縷、纏綿往復,教我如何說呢? 「小者見異,大者見同!」大珠慧海禪師如是說。 |
2011年6月24日 星期五
雨落四山,終歸大海 林清玄/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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