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 【聯合報╱陳芳明】

開放

【聯合報╱陳芳明】 2008.01.17 03:21 am
引用自 【2008/01/17 聯合報】@ http://udn.com/ http://udn.com/NEWS/READING/X5/4184075.shtml

一株綠芽暗示了一座綠色森林，一朵花苞象徵了一個盛放的春天。當偏執、自私、保守都被棄擲在歷史時，一個豔麗豪華的年代就會歸來開放……

從窗口眺望遠山，每天可以發現雪線次第下降。大雪壓境的幾天前，寒氣埋伏而來。皚皚白雪先是覆蓋峰頂，然後是山腰，直到接近坡地時，雪花遂簌簌飄落到城市。在枝頭，在屋頂，在林中蜿蜒小徑，乾淨的雪公平而均勻地鋪蓋下來。一夜醒來，先是訝異，繼而喜悅，驚覺天地都已幻化寧靜的白色。每家屋頂都積滿厚厚的雪，彷彿是蓋上棉被，沉睡在不可置信的夢境。

北國雪地，猶存留在記憶，熠熠發光。遙遠的記憶，仍然還是喜悅。然而，在冰封的世界，心情並不可能保持明朗。在溫暖室內停留兩天後，不禁升起煩悶焦躁，企望雪融季節的到來。放眼望去，都是白色的山，白色的樹，白色的雪地。時間的速度驟然放緩下來，總覺得自己被囚禁在絕望的冰宮。

當世界只容許一種顏色時，縱然是純粹而潔淨的顏色，所有的意志都遭到封鎖。百無聊賴的日子緩緩移動，時間反而變成一種凌遲。向著窗外投以囚犯的眼神，在枝頭之間搜尋，希望能發現一個徵兆，一個暗示。在什麼地方看到冒出葉芽或花苞，就可確信春天即將歸來開放。

北國的春天來得特別遲緩，但是一旦降臨，就沒有什麼可以抵擋。季節的開放是全面的，毫不隱藏的。凡屬生命，都以舒展的姿態歸來。葉面，花瓣，蝶翅，蜂翼，河流，平原，都全面張開，迎接春天的降臨。因為是張開的，充滿生機的，大地沒有遮攔，沒有祕密，當然也沒有一絲羞澀。

開放是一種信心，一種分享，更是一種祝福。花蕊容許蜂刺，果實承受採擷，河水接納繁殖的生命，那是因為擁有開放的季節。從北地歸來，擁抱的正是開放的心情。面對一個封閉年代即將終結的社會，那樣的心情可謂正逢其時。那是1990年代，一個猶豫的卻又暗藏無限生機的歷史階段。凡是走過幽暗閉鎖年代的生命，都期待著盛放的季節。

開放是一種心境，也是一種態度。對生命、對社會、對知識，如果不要偏執保守，就可獲得世界的全部。多少年來，開放已經昇華成為共同的價值，那是值得尊崇的觀念。相對於開放，在情感上是自私，在知識上是封閉，在政治上是囚禁，在大自然是凋零。開放，是讓自己活下去，也讓別人生存下去。

只有畸形的社會，變質的時代，才會處處講求立場，時時要求表態。以意識形態與政治立場來審判的脾性，往往創造更保守更閉鎖的歷史。在一定的歷史階段，信念與信仰有時是必要的手段，那是可以理解。為了爭取解放與開放，意識形態確實扮演重要的角色。但是，能夠勇於抗爭者，當然也能夠勇於包容。

當一切的枷鎖、束縛、囚牢都拆卸之後，立場與表態看來是多麼虛幻與虛構。北國雪地的純粹，是一種絕對的美，卻無法容許任何一種顏色。凡屬生命，在寒凍季節都汲汲追求開放。僅僅是小小的葉芽與花苞，當可預告雪融季節就在不久。一株綠芽暗示了一座綠色森林，一朵花苞象徵了一個盛放的春天。當偏執、自私、保守都被棄擲在歷史時，一個豔麗豪華的年代就會歸來開放。

【2008/01/17 聯合報】@ http://udn.com/ http://udn.com/NEWS/READING/X5/418407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