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6日 星期一

游於藝/一路有歌聲【聯合報╱薛仁明】

游於藝/一路有歌聲
中國文明因凡事看得開,故可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於是,只要鑼鼓一響、板子一拍,人生依然可以,沿途皆風景、一路有歌聲……
評彈名家周紅。
圖/薛仁明
歲次壬辰,時在秋日。這回,陽曆的9月初9,我從台北出發,飛抵廣州;然後,一路逶迤,朋友戲稱「北伐」,先華南、經華東,再到了北京。此行,本為簡體新書《人間隨喜》宣傳,除了書店活動外,也到各級學校講座;前前後後,逾二十場。這二十天裡,由南至北,我看著市景,留心著沿途風光,也注意著聽講諸人的揚眉與瞬目;尤其掛懷的,其實是我諸多舊友新朋的盛情與厚意。然而,有樁事,事先並沒料到;直至如今,卻一直縈繞心頭;那是:我此番大陸之行,竟然,一路有歌聲。
首先,是9月11日,徐晉如唱京劇。那晚,在深圳書城,晉如為我跨刀,擔任與談嘉賓。晉如為人疏狂,才高氣大,愛憎又極度鮮明;時不時,就沾了一身謗譭。而我,恰恰相反;自幼反應遲鈍,口拙心笨,素來不善爭辯,只好笑罵由人。因此,我笑著說,我倆坐在上頭,最可證明孔子所說的,「和而不同」。果然,這場對談,談得如行雲、似流水,簡直是嚴絲密合。我還說,晉如猶在襁褓,對戲曲就耳熟能詳;年方齠齔,便能掌握戲文;我卻不然,直至大學畢業,總算才看了人生第一齣京劇。聞聽此言,晉如隨口問道,「哪一齣?」我答曰,「《鎖麟囊》。」於是,待對談完了,準備開放提問,這時,晉如忽然言道,要為我獻唱《鎖麟囊》;當下,便唱起了戲中〈春秋亭〉一段。這一唱,果然是程派正宗,幽咽宛轉。我一邊聽,一邊看,覺得眼下唱著皮黃的晉如,較諸平日與人論辯之齜牙咧嘴,竟別有一種端正與清和;我的直覺是,這才更是徐晉如的本色。
隔天,我到深圳中學,對高一、高二的全體教師談中國文化。稍早之前,校方邀我參加語文科教師的座談會;我才入場,頓覺氣氛凝重;聽主持人說,才知深中今年全面開設傳統典籍課程,為了備課,教師正發愁呢!於是,主持人希望我提提意見;我遂言道,中國學問是「為己之學」,重在一己之體會與實踐;面對典籍,不必急著要說得清清楚楚,也毋庸期待能講得明明白白;但凡心生歡喜、自身受用,就可從此說去。只要自己有所得,學生便能有所感;自身之歡喜,才是一切之根本。我又說道,十幾年前,我在鄉下帶學生讀經典、看崑曲,彼時,台灣「去中國化」的氣氛正熾,在此氛圍下,學生能夠受用多少,其實難以逆料;但關鍵是,我自己的確受用無窮呀!如此自身受用,才是「為己之學」;如此心生喜悅,也才可能傳達經典的真精神。
一席話說罷,會場氣氛,似乎輕鬆了許多。聽我提了崑曲,座中一陣騷然,紛紛要某位老師也來一段。這老師乃崑曲票友,並無推辭,隨即就斂容端坐,唱起了〈遊園驚夢〉。他才啟口,我便一驚,立刻也端坐斂容;他是個行家,不論「氣口」之運用,或是咬字之分明,都極為講究。唱罷,眾人撫掌稱好;我遂言道,這杜麗娘唱得款款深情,又處處無奈,肯定比青春版《牡丹亭》好。這時,大家意猶未盡,都央他再唱,才正興頭著呢!於是,隨即他又唱了《玉簪記》的〈琴挑〉,先唱「月明雲淡露華濃」,又念「溶溶明月、悄悄閒庭」,果真一派秋涼!他一邊唱著、一邊念著,還一邊打著板;其他教師隨後言道,上回全校活動,這老師也登台唱曲,他崑曲課的學生,整群人在台下跟著打板;台上台下,此呼彼應,歌聲一片。我聞聽這唱和景象,不禁神往!
又隔日,我從深圳飛抵南京,先轉到馬鞍山,與詩人楊鍵一敘。待回返金陵,前有南京大學講座,後有先鋒書店活動,行程將了,在南京城的壓軸,卻是一場崑曲。那是周六晚上,我們一行七人,拿著友人羅羽遠赴泰國出差之前早已備好的戲票,去到蘭苑劇場,觀賞省崑的演出。江蘇省崑劇院這例行演出,周周皆有,據云,也幾乎場場爆滿。進了劇場,我瞅著座中觀眾,委實詫異,竟然,有八成是年輕人。開演後,我看著台上的青年演員,也覷著台下的年輕觀眾。台上的演員,有些稚嫩,但極其認真;台下的觀眾,未必內行,卻反應熱烈。我忽忽想起,才十幾年前,崑曲都還極其寥落與不堪;而今,台上台下,竟是一片朝氣!
更難得的是,省崑的主事者,既不專務於競賽之「得獎」,更不汲汲於所謂之「創新」。他們只是回歸傳統,致力折子戲之傳承。崑劇之折子戲,是這古老劇種之魂魄,乃數代人琢磨錘鍊之燁然碩果。省崑要求年輕演員從根扎起,務必自前輩身上,將折子戲,一齣齣,都傳承下來。周末的折子戲專場,正是傳承之展示。省崑既知深淺,又明本末,尤其有著南京人的內蘊與淡定;他們曉得,較諸時潮,較諸流行,老老實實地承繼傳統,比啥都重要。據云,省崑的演員在唱曲之餘,還個個學書法;我的朋友羅拉拉,就示我一幅院長柯軍所臨寫的字。我還見了幾個省崑演員,那眉目清揚,比起當今許多的學術中人,只覺得,他們都更像是文人。
崑曲看罷,隔天轉往上海,參加「星期天讀書會」的活動。這天下午,我才進場,抬頭便望見了周紅,笑吟吟,正正端端,已坐在那兒。周紅任職上海評彈團,國家一級演員,麗調傳人;聞知我上海之行,說要來聽我講學;我心想,她乃百忙之人,恐怕不好抽空吧!詎料,她不僅提早到,全場聽完,會後又與我聊了許久;還說,周二晚上,我在華東師大那場,她也要來!
今年3月,我應歷史系老師唐小兵之邀,去了一趟華東師範大學,談「顯性台灣與隱性台灣」;那天學生的反應,真是好極了!這回,等於是舊地重遊。周二下午,我打了電話給周紅,商請她晚上露個口,為學生唱一段評彈。她當下允諾,於是,在傍晚時刻,便穿了一襲旗袍,背了一把琵琶,走進了華東師大的季風書園。這晌,她唱〈木蘭辭〉,才開口,但見台下的學生屏氣凝神,個個專注,都目不轉睛。周紅一邊彈、一邊唱,一邊還不疾不徐地提示著彈詞。詞中的花木蘭,征戰往返,雖有唐突,倒是一身喜氣;而眼前的周紅,卻如陌上春風,一路有言笑。唱罷,周紅很開心,笑吟吟,端坐著;台下的學生,更開心,努力鼓掌,眼睛都亮了起來。
之後,我匆匆去了一趟金華,旋又折返杭州。杭州西湖邊,桂花正芬芳。沿著西湖,聞得有人唱著越劇,真是地道浙聲。再走幾步,聽聞有蘇州小調,唱的是〈孟姜女過關〉;我聽得親切,因為,這曲調台灣也有,一模一樣,是歌仔戲的〈五更鼓〉。而後,我們離岸上船,晃悠悠,蕩著一葉扁舟。那西湖上,涼風習習;艄夫一邊划槳、一邊言笑;隨行女子,都開心得很。我對她們言道,每年春天,林谷芳老師來到江南,帶研究生遊西湖,必找京劇演員在船上唱〈遊湖借傘〉;在那當下,不論是《白蛇傳》裡的風光旖旎,抑或詩詞戲曲的湖光瀲豔,都的的確確,只在現前。
兩天後,我離開杭州,在沉沉夜色裡,飛抵了北京。隔天周日,一大清早,除了車聲,我在二十三層的高樓上,斷斷續續,還聽到了公園裡一陣陣的京胡聲。這一早,京劇票友吊嗓呢!那京胡激烈響亮,兼又高亢爽豁,一如眼下北京的金秋。北京這天的午、晚,我有兩場書店的活動。爾後,周一至周四,原只安排了一場錄影與北京大學一場講座;本來,清閒得很。孰料,後來卻行程滿滿;尤其最後一天,清早七點出門,先遠赴郊區,到王財貴先生主持的讀經教育高端培訓班講座。回返市區後,接受了《北京晨報》專訪;而後,轉往《看歷史》雜誌社,與編輯座談。時近傍晚,又再度出城,直奔燕山山腳下。那兒,天才剛暗,已不止夜氣涼沁;南山華德福學校的老師,多已穿了外套。這晚,是我此趟大陸行的最後一場講座;壓軸的題目,恰好是,「戲曲與文化」。
戲曲雅俗共賞、文白相間,不論是王公貴族,或是販夫走卒,均可唱可遊;不管是文人雅士,抑或黎民百姓,都可賞可玩。戲曲裡頭的中國文化,寬闊而活潑,處處皆源頭與活水。戲曲不誇大生命衝突,也不窮究人性幽微,只是平平實實、真心而善意地看待人生的悲歡與離合。戲曲鑼鼓喧天,但是,骨子裡有種「人閒桂花落」般解脫的靜意。那喧鬧中的靜意,猶如人生再多的跌宕起伏,都可以波瀾不驚,有著根柢之淡然。戲曲裡頭的中國文化,是個清平世界,蕩蕩乾坤。
戲曲「無聲不歌、無動不舞」,那是中國文明的禮樂風景,也是中國文明獨特的光明喜氣。人生在世,當然多苦多難;但有這光明喜氣,便能在苦難之際,峰迴路轉,絕處逢生。中國文明因凡事看得開,故可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於是,只要鑼鼓一響、板子一拍,人生依然可以,沿途皆風景、一路有歌聲。
【2012/11/26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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