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7日 星期五

走過光陰 歸於平淡 (下)

走過光陰 歸於平淡 (下)
【聯合報╱白先勇】
2008.06.27 02:55 am
http://udn.com/NEWS/READING/X5/4401828.shtml
這個時期,奚淞對生命宇宙有了更深一層澈悟後,也是他繪畫創作的豐盛期,在「大樹之歌」前後,奚淞又展開了另一組畫作:「光陰系列」,以及由「光陰系列」衍生出來的「平淡家族」。「光陰系列」的頭十幅取名為「光陰十帖」已被台北市立美術館收藏。我把這一系列靜物油畫稱為奚淞的禪畫,我想奚淞本人也會允許的吧。這些靜物畫其實都是奚淞禪修的紀錄,對奚淞來說,作畫即是修行,經過觀世音「自在容顏」以及佛陀傳「大樹之歌」,現在奚淞在「光陰系列」中所表現的卻是「道在平常」:一盆花、一杯水、一組瓶瓶罐罐都暗藏玄機。禪直指人心,把一切事物都還原到根本。奚淞畫靜物,心靈上得到莫大的安寧與喜悅,「萬物靜觀皆自得」,由靜觀而觸動天機:「無論一草一木,一花一葉,自有一份天道無私的美呈現。」奚淞的靜物有一個特色,初看時,真是真到了十分,一盆花可以捧得下來,一杯水可以端起來喝下去,奚淞的寫實功夫細緻得驚人。但再仔細看,意在畫外,那些「雨茶」、「幽蘭」、「扶桑」似乎又在暗示著生命一些根本的現象。大概就如這一系列畫作的命名,在闡述「光陰的故事」吧。在奚淞作畫的一角,天光從窗台進來,映到白牆上,從容移過,清晨奚淞在此靜坐,看著牆上光陰的起滅,不禁興起生命無常遷演的感懷,於是光陰無窮的變幻便形成他這些禪畫隱含的主調了。
奚淞〈春茶〉。紫藤廬/提供茶花
奚淞的靜物有好些是花卉,茶花亦有數幅。茶花盆景擱在一張質樸的老木桌上,背景是牆,牆上映著窗外斜射進來的光影,光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移動,枝上幾朵紅茶開到極豔極盛,如此肆意綻放的美麗花顏,不禁令人為之擔憂,光陰再往前移一步,那些豔極的花朵恐怕就會倏然辭枝殞落了。百花中盛開的茶花特別嬌貴,可是一旦凋謝,並非逐瓣零落,而是整朵決然墜地,辭別生命,如此斷絕。
李商隱有一首七絕頗為奚淞喜愛: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李義山一往情深,對於人世枯榮生命無常之無可挽回常懷千古悵恨。李後主有一首詞〈烏夜啼〉寫的也是同一「恨事」: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王國維以為後主之詞以血書者,「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後主能以一己之悲,寫出世人之痛,所以王國維將之類比聖者。奚淞對人世生命用情之深,絕不輸與詩人詞人,這是他藝術家的特質,詩人詞人陷溺於情而難以自拔,修行者奚淞尋找的卻是解脫妄執之道,我想縱使茶花驟然凋落,只剩綠葉滿枝,奚淞可能也會把那些綠葉畫得依舊生意盎然的吧。我特別喜歡奚淞那幾盆茶花,用了一盆作《台北人》英譯本的封面,十分點題。
奚淞〈花與慈悲〉。紫藤廬/提供法華、花與慈悲
〈法華〉:背景仍是一片空牆,拙樸的木桌上擱置的是一透明的膽形玻璃瓶,瓶中滿盛清水,斜插一彎桂枝,桂花盛開已過,桌面上綴著幾點落英,還有一片枯葉,桂枝下,坐著一尊小泥佛。空牆是天,木桌是地,天地同流,花開花落,宇宙間因緣聚合的無常生命不斷輪迴,唯有我佛慈悲,在默默普渡眾生。〈法華〉的須彌世界,自有一片禪機。
〈花與慈悲〉:奚淞還有一間畫室「微笑堂」在七樓住所,臨窗下望,看得到小碧潭的捷運終站,一大片鋼管水泥的建築物。從前這一帶是新店溪邊的水田,綠稻油油,上有白鷺鷥倚天翱翔,下有野薑花散發清香,秋來芒草開遍,銀絲成波,那是奚淞常去散步冥想的地方,我們都說那是台北最後一塊淨土。誰知這塊淨土,幾年間,被推土機整片翻轉,變成了人來人往、喧囂不歇的捷運站。
微笑堂比較敞亮,光的變化,更加清晰。「光陰系列」後期有不少作品在此完成。〈花與慈悲〉共有兩幅,之一之二。第一幅窗角的木板上坐著一尊觀音雕像,是宋朝木雕。觀世音俯臨窗外曾經滄海桑田的人間巷落,自在容顏無限悲憫,似在垂憐芸芸眾生。像前有一供盤,供著帶葉紅茶花一枝,花色燦然,是否為菩薩慈悲所化,帶給人間如許美麗與溫馨。這是奚淞最動人的畫作之一。
心境、平淡家族
奚淞「平淡家族」系列。紫藤廬/提供〈心境〉:窗角木桌上一隻粗陶碗盛著淨水,空牆上窗外映入的鳥影冉冉飛過。這幅畫反映了奚淞修行的心境:靜如止水,動如飛鳥,自由自在,心無罣礙。「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這應該是奚淞心嚮往之的境界了吧。這幅畫看了令人感到安寧,安寧後又有一股喜悅。奚淞的禪畫從來不是枯寂的。
「平淡家族」:這一組畫一共八幅,畫的是最為平常的物件:水晶玻璃瓶、吹製水瓶、泰北巴蓬寺落果、韓國老茶碗、碧潭廢棄船纜、米醋瓶、印度銀盒。這組畫的畫風又是一轉,與「光陰系列」的工筆寫實,有了基本的差異。「平淡家族」傾向於遺貌取神,色彩淡了好幾度,澄明透澈,幾乎只剩下光與影的交錯了。這八幅畫放在一起,即刻有了一種特殊的效果,好像一組笙簫管笛,此起彼應,悠悠的揚起一闋古遠的〈清平調〉來。又如同德布西的月光與海潮,旋律是如此舒緩、嫻靜。福星堂中門楣上貼著一張紅紙條,上書「光明靜好」四字,是奚淞亡友姚孟嘉觀賞奚淞的畫後贈送給他的,奚淞認為深得其心。「光明靜好」正是「平淡家族」組畫的本色,也是奚淞走過光陰,歸於平淡的心境吧。
奚淞以油畫入禪,西方的手法,東方的意境,把古老的宗教與現代人的心靈合而為一,畫出一系列具有驚人創意,並深富哲理的作品來。其下筆之細緻,色調掌握之高妙,光影變化之豐富,藝術上的成就已是餘事了。奚淞很少開個展,平常作畫只讓朋友觀賞。這次難得,2008年六月底,作為台北文化古蹟的紫藤廬維修一年後重新開張,將展出奚淞的「光陰系列」、「平淡家族」多幅畫作。紫藤廬一向有深厚的人文藝術傳統,奚淞的禪畫在那裡展出,十分恰當,去紫藤廬的人當會感受到奚淞禪畫帶給人那份深刻的謐靜。
在我心中,奚淞一直是那個善感不羈的少年,見到他兩鬢竟也冒出星星的時候,才矍然驚覺他常提醒我「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生命本質的偈言。近四十載光陰,彈指即過,而人間早已幾度黃粱。離開福星堂已是薄暮,奚淞總是殷殷陪我到大馬路上去乘車,我們走過巷弄,走向那車水馬龍的中央路。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上,能有好友互相扶持共度一段,也是幸福。    (下)
●「平淡‧光陰——奚淞個展」今日起至7月31日於重新開幕的紫藤廬(台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號 )展出。
【2008/06/27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