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6日 星期四

走過光陰 歸於平淡 (上) 【聯合報╱白先勇】

走過光陰 歸於平淡 (上)
【聯合報╱白先勇】
2008.06.26 02:42 ऍम
http://udn.com/NEWS/READING/X5/4400119.shtml

我初識的少年奚淞,有時多愁善感,偶爾狂放不羈,然而他那顆永遠不沾塵埃的赤子之心,卻一直是他面對人生疾苦常興悲天憫人情懷的由來……
奚淞畫室之一「微笑堂」,是他作畫,也是修行之地。王朝雄/攝影現今的台北是一個心浮氣躁,紅塵滾滾的城市,有形無形的擾攘,層出不窮。久待一陣,便令人感到惴惴莫名。於是我便會驅車直往新店,暫離台北的糾紛,去尋找那半日的安寧,因為奚淞的畫室就在新店小碧潭一帶,一道尋常巷陌裡。
一樓畫室前後有兩所小院落,滿植花草樹木,奚淞善理花木,前後院一片蒼碧,地上的忍冬草、牆上的常春藤,鮮潤欲滴。前院老楊桃一株,亭亭翠蓋,虯幹蜿蜒伸出牆外,秋來結實纍纍,牆頭好像懸掛了一樹迎客的小燈籠。後院有桂樹一棵,金蕊點點,桂子飄香。前後院各置岩石水缸,蓄養金魚,水藻間一尾尾亮紅的朱紋錦游來游去,悠閒、無懼,水面閃著樹葉縫隙透灑下來的天光雲影。畫室取名「福星堂」,刻在前院一塊老石碑上。一踏進福星堂,登感一陣清涼,如醍醐灌頂,身上的塵埃,心上的煩慮,一洗而盡,好似步入古剎禪院,猛然一聲磬音,萬念俱寂,世俗的牽掛,暫且忘得乾乾淨淨。福星堂是奚淞作畫的地方,也是他修行的所在。
畫室頗寬敞,靠近前院是一排落地玻璃窗,臨窗一角支著畫架,晨昏之間,窗外的光便這樣悠悠地走了進來,又這樣悠悠地淡出而去,於是在這個日月出沒光陰交替之際,奚淞的那些畫作便這樣一幅幅的誕生了。畫室的牆壁上,都掛著他各時期的作品,每幅畫似乎都在隱喻著人生一則故事,隱含著生命的幾句偈語。
畫室靠後院也是一排玻璃門窗,窗下鋪陳了一圍席地而坐的茶座,奚淞在這裡靜坐禪修,有朋友來了,大家入座一同品茗。一進畫室,左邊供桌上供著一尊佛陀頭像,這是一尊古佛。茶座對面的牆上卻懸掛著一幅對聯:
奚淞。王朝雄/攝影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
是奚淞親筆寫的一手好行書,錄自絲路張掖古佛寺裡的詩抄。
在福星堂的茶座上,我跟奚淞促膝而坐,奚淞沏上普洱茶,端出鮮果,茶香果香,我們說古道今,言笑間,不知不覺便度過了一個圓滿的下午,直至黃昏。我與奚淞結緣甚早,一同走過將近四十年的光陰。我比他年長,開始的時候,是我走在前面,但很快奚淞便趕了上來,這些年,他遠遠超越我早就走到那無止境處,人生修為,已達「涅槃」境界。奚淞在修行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往前邁進,是他對人生、人世、生命、宇宙,點點滴滴的體會與感應後智慧之累積,使他了悟佛陀教誨緣起緣滅生命無常的真諦,因而對眼底群生不禁常懷大悲心、修菩薩行。奚淞常常引用《金剛經》末尾偈語: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這是《金剛經》的警句,而奚淞對生命無常的大悲心,也統統化進了他的畫裡。
其實奚淞自小便有菩薩心腸,當他才是四歲孩提時候,一天,親戚揹著他上街。那是個豔陽天,本來奚淞快快樂樂地,可是他一眼瞥見路邊電線桿旁蹲著一個穿著木屐不知誰家的孩子,正在那裡聲嘶力竭放聲痛哭,哭得異常傷心,奚淞突然掙開他的親戚,跑過去,蹲在那個孩子的面前,陪著他也大哭起來。小小奚淞,竟然已經無法忍受人世的哀痛,要以自己的眼淚來安撫眾生受創的心靈了。日後朋友間甚至初識者,有人有傷心事,奚淞總在一旁,默默的給予安慰,讓人感到溫暖,助人度過難關。
我初識的少年奚淞,有時多愁善感,偶爾狂放不羈,然而他那顆永遠不沾塵埃的赤子之心,卻一直是他面對人生疾苦常興悲天憫人情懷的由來。早年奚淞遠赴巴黎學藝,在那兒最觸動他的,不是花都的錦繡繁華,竟然是巴黎地鐵站內那群漂泊無依殘肢斷足的流浪樂師,他把他們都描入了他的畫裡,變成一系列極為動人的「眾生相」。我們似乎聽到那些流浪樂師手風琴吹奏出來淒涼的心聲,其中一絲人間溫暖是作畫者加進去的。
奚淞的人生經歷過幾次大轉折,畫境與心境都有了驚人的變化進展。一是親人的喪離,尤其是母親病故,奚淞的心靈受到天崩地裂的震撼:
學佛的我開始瞭解到:在一切因緣的生滅變化中,親之死原是一種恩寵和慈悲示現,使有機會痛切的直視無常本質,並從中漸漸得到對生命疑慮的釋然解脫罷。
很多年後,奚淞寫下了這段話,這是他因親人的死亡而對無常生命有了深刻參悟後的省思。母親生病期間,奚淞開始了他的白描觀音水墨畫,那三十三幅觀世音自在容顏,是一組早已超越藝術領域,達到宗教上大慈大悲度一切苦厄、至高無上的象徵了。奚淞的觀音畫像不知曾經撫慰過多少人一顆惶惶忐忑的心。有一個時期,我自己經歷了人生十分艱辛的情境,奚淞前後惠贈我兩幅他手畫的觀音像,這兩幅畫像一直掛在我家玄關的壁上,常常一進家門,我就感到一片安詳。
其次是1993年奚淞偕畫家阿昌共赴印度、尼泊爾尋找原始佛蹟。那次「印度之旅」是奚淞一次心靈上的皈依之旅:他去過佛陀成道處的菩提迦耶,第一次傳道的鹿野苑,以及佛陀八十歲涅槃的拘尸那羅等地,也曾抵達佛陀的誕生地尼泊爾南境藍毘尼遺址。
每至一處,我都俯拾起一些泥土,放進小盒裡收存,當作「佛蹟之旅」的紀念。摩挲、細審掌中細土,彷彿可以為我勾回兩千五百年前,古聖人踽踽遊化於北印度的風貌。想想這泥土,可能正是佛陀當年曾經赤足踏過的啊!自此,佛陀在我心中,有了可親可近、作為老師的體溫。
佛傳中記載:受盡父王呵護享盡榮華富貴的悉達多太子,一日出城,驚見於遭受老、病、死苦的人們,於是發心出家,為世人尋求解脫之道,最後終於得成正覺於菩提樹下,悟道成佛。奚淞在追尋佛蹟的旅途中,必然也深深體驗到悉達多太子悟道的心路歷程吧。事實上對人世苦痛極端敏感而不忍的奚淞,在步步生蓮的修行道上,他那彳亍獨行的身影,都常常讓我想起悉達多太子的故事來。奚淞尋找佛蹟之旅於是讓他成就了氣勢磅的「大樹之歌」,以油畫吟誦出佛陀一生的事蹟,每幅畫似乎都是奚淞虔誠禮佛的「心境」、「心聲」。我沒看過有人以油畫畫佛陀傳的,這組特殊的畫作,很可能是佛教畫史上的創舉。 (上)
【2008/06/26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