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9日 星期一

千風之歌 阿輝伯如歌的行板



千風之歌 阿輝伯如歌的行板
【聯合報╱陳玉峰】
2008.06.09 02:40 am
http://udn.com/NEWS/READING/X5/4375681.shtml
阿輝伯(李登輝先生)攝於2005年。本報資料照片/記者胡經周攝影


「我高等學校一年級時16歲,對生死早就有了定見。」(註:應該是18歲)他侃侃而談:「那時我寫了一篇關於生死的文章,雖然不像現在已經看了那麼多書,但當時滿腦子是偉大的孔子、康德、貝多芬……我認為這些人形骸雖死,而精神、思想長存,人的價值、人的偉大就擺在這裡;尼采講超人,是超人就是沒有自己,也就是說沒有私我的自我的人,超人正是建立在沒有自(私)我之上,處理、解決人類社會問題或困境的人,生而為人當如是;至於死亡,死去就是自然,看你信什麼教,去接受你的神的安排罷了!」
「然而最近,一首日本紅遍半邊天的歌,叫做〈千風之歌〉,讓我對死亡有了迥然不同的新感受。」「這歌的始源來自印地安人一家三口的故事,說是太太死了,由於先生跟她相愛太深,難以獨活,因而要他兒子也陪他跟隨媽媽,一齊自殺。於是,他們開始準備。就在先生整理太太遺物的時候,發現太太生前寫的一首詩,詩文如下(英文原稿):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I am the diamond glints on snow,I am the sun on ripened grain,I am the gentle autumn rain.When you awaken in the morning's hush I am the swift uplifting rush Of quiet birds in circling flight.I am the soft starlight at night.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cry,I am not there; I did not die.
於是,父子倆打消了自殺的念頭;也不知怎地,這首詩就這樣流傳開來。」
「然而,原來是英文詩,美國911周年哀悼儀式上也拿來朗誦,那為什麼傳到日本卻變成〈千風之歌〉?」「是這樣的,日本有位小說家兼吉他歌手,他是白領受薪階層,也寫得一手好小說,得過『芥川賞』等等大獎。他在高等學校生涯中,有位很要好的同學英年早逝,他們幾個要好的同窗,每年都會鬥陣哀悼亡友,但苦於也拙於表達適切的心情。而不知在第幾周年,恰好有個西方朋友送給他這首英文詩,他一看,心頭一陣戰慄!呀!就是它!於是,他就作了一首歌,後來……」
阿輝伯仔以古拙流利的母語,講解東西演變的故事給我們聽,但他念的歌詞並非英文原詩,而是當場翻譯新井滿改編的日文歌詞;他大致將兩段歌詞,字句認真地念給我們聽,又詳加註解,「A thousand winds,前面是個A,後面卻是複數的winds,你就知道這是很有趣、有深意的話語……」「本來新井滿作歌也朗誦,但他念的日本歌詞不怎麼高明,他的CD只作了百來張送人(只賣百來張?)。後來,2006年日本當紅《紅白歌唱大賽》中,由木村拓哉朗誦、秋川雅史演唱,被他們一念一唱,賣了540萬張CD,幾乎只要是日本人都耳熟能詳,除了坎坎憨憨的人之外,大家都知道〈千風之歌〉。」
許是受到老人家真誠的感染,我突然插嘴:「歐吉桑,這歌怎麼唱,可不可以唱給我們聽?」2008年3月11日下午,我們生平第一次與李前總統見面、訪談,我要求老人家唱歌,當下沒有唐突或造次。阿輝伯楞一下子說:「稍等一下……我樓上有CD ……我來拿歌譜…」
找出歌譜後,阿輝伯仔凝視著譜詞,我感知他腦海中響起前奏,然後,他以日文清唱。他唱得五音不全,分不清是念、是唱、是誦,陳月霞則在旁邊錄影。一種真誠的美感,不需任何言詮。
阿輝伯仔一「唱」完還加了一句:「Hun Bum??!(註:台語,不行啦!差勁啦!)我們三人大笑,笑的是李前總統的童真與靦腆。
事實上關於〈千風之歌〉的詞、曲、原詩等等資訊,網路上數以百萬、千萬筆為單位,下載、傳誦、添油加醋、故事的多樣分歧不可勝數,不必我在此浪費口舌,而中文歌詞已有張桂娥翻譯,不過流傳、感染者似乎多為日本人的改寫版。而眾說紛紜的龐多普羅想像或故事「創作」中,我獨鍾「登輝版」的說法,因為年來我隔離社會,首度聽聞係出自阿輝伯,基於印痕原理與慣性,我只傳述他老人家流露的一份自然與感動。
至於佚名作者的英文原詩無題,十二行詩句兩兩成韻,例如weep與sleep、blow與snow等共六對,要忠於原詩且押中文聲韻的翻譯很難,除非另行仿意創作;日文版即採取達意而改寫的方式,感動了千百萬人。
這十二行詩對死亡的詮釋,表達了生死合一、無所不在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在情愫面向的溫柔。原詩我改寫如下。
請別在我墓前落淚我不在那兒 也沒長眠我是千陣拂面的清風也是雪花上晶晶躍躍的靈動我是澄黃稻穗上陽光的容顏也以溫和的秋雨同你相見當你在破曉的寧靜中醒來我是疾捷仰衝的飛燕 在你頭頂飛翔盤旋 暗夜裡我是閃閃星眼 請別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兒 也沒離你而去
死亡不是終結,而是變成所有。李前總統青年期堅定地認為,死亡只是肉體分解,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元素還歸自然界,然而,在他八十五、六歲之際卻因這首歌,讓他原先認為離散的分子、原子全數復活,無所不在,也就是說,一個人的精神既可藉文化的超越性而綿延傳遞,沒料到肉身也可以是永恆的載體。超越是自然的自性,只是世人尚未得見本然,依我看來,這似乎是印度教的梵我,佛教的真如、涅槃,伊斯蘭教蘇非派的人主合一,還有,最重要的是什麼也不消說。
「卡早講死就是爛了了。也曾想過死後燒一燒,骨灰拿到玉山頂灑一灑……現在我對靈魂、肉身有了另一層次的深意。」阿輝伯繼續牽絲:「最近咱台灣,大溪有位太太過身,教會給她作禮拜,儀式中也吟念這首歌,但大家都不會日文,念得亂七八糟……」「最近呢,我太太在作CD,因為她最討厭照相,其次是畫像,所以她說她的告別式上千萬不要擺上遺照,只在布滿七彩鮮花,花簇中擺上她的骨灰罈,什麼儀式也不要,只要播放她正在選錄的11首曲子,連著放,差不多可播70分鐘。這11首曲子包括布拉姆斯、貝多芬的合唱,以及〈千風之歌〉等等。至於我呢?我不像她那麼愛念歌啦,我沒什麼計畫,青菜就好(台語:隨便啦)!」
我們首度訪談李前總統,100分鐘內,他話不停蹄;而我只問了半個問題,他可答上個把鐘頭。一株千年大樹,要梳理萬億葉片的脈絡談何容易,而我只想在樹下小憩,凝視著光影交錯,聆聽他一生的浮光掠影,分享些微經驗智慧,也看出時代或歲月更替中,業已消失的文化人的典範。
〈千風之歌〉餘韻中,我將陸續整理阿輝伯些微的腦波,在此,先交代如歌的行板。
【2008/06/09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