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6日 星期日

一代笛家俞遜發》忍將神韻斷瑯琊


一代笛家俞遜發》忍將神韻斷瑯琊

一代笛家俞遜發》忍將神韻斷瑯琊(上)http://udn.com/NEWS/READING/X5/4867760.shtml

【聯合報╱林谷芳】
2009.04.25 02:23 am

俞遜發(1946-2006),中國著名南派笛家,出生於上海,所作笛曲如〈秋湖月夜〉、〈匯流〉、〈瑯琊神韻〉均膾炙人口,曾被法國樂壇稱為「中國魔笛」。(編者)
親炙人,還需親炙典型
俞遜發的笛,不只功底深厚,且人文蘊藉,直接唐人之詩境。(本報資料照片)
修行,對世人而言,或可附會出許多意義,但在禪,則只「了生死」三字。而雖說只這三字,卻坐斷乾坤,因為這「從何而來,因何而去」的不自明、不自主,正是生命顛倒夢想的源頭,以此,宗門最精采的一章乃盡現於斯。
入禪多年,自己也曾兩度以為必死,幸能冷然以對,總以為雖還未至於死生一如,卻必對所有死生淡然,可這幾年,死生,這來去間的不忍,竟仍不時襲上心頭。
不忍,得從自己熟悉的中國音樂說起,這是中國文化裡大家最不熟悉的一塊,也是西潮東漸下最被凌越的一塊。民國以來的博學碩儒、社會賢達,在西風下,對中國的文史哲、繪畫乃至於戲曲鍾情者,猶不乏人,卻獨於音樂這一塊全盤西化,而這些年,小小的文化圈如果還知道林某的存在,多少也因我在這塊的戮力所致。
其實,我與多數朋友一樣,在成長的過程裡,對中國文化涉獵雖廣,卻獨對音樂無知,改變一生的轉折,是高中在北勢溪、現已沉於翡翠水庫的鸕鶿潭(鷺鷥潭)上行舟聞笛所致,一曲〈江干夜笛〉,使歷史俠情、唐宋詩心頓然現前,才知原來音樂的牽引可以如此直接,於是就一頭栽了下去。
笛,看來不起眼,總似信口無腔,但它卻是唐宋以來中國最重要的管樂器。「長笛一聲人倚樓」,簡單的造型卻有最直接的文化意象;唐盛世以笛聞名者既眾,唐人作聞笛詩乃多有韻致,但這些如今都只能在文獻中得。沒有了聲音,音樂只能是空泛的想像,有了聲音,你才發覺,就這一縷笛音,竟可以連接古今,出入世情,讓歷史中的生命與你同其聲息、共其呼吸。
音必須親炙,但這還不夠,讓音出現的是人,再好的錄音也抵不過現場,年少峽谷聞笛的感動,正因親炙,即便數十年後回眸,知道當時的曲、人皆距方家遠甚,但就此親炙,卻能翻轉生命。
親炙人,還需親炙典型,到此人樂合一,你才知一切的想像原是實然,多少的歷史竟可匯歸一身。這些年,自己為了書寫《諦觀有情》這本中國音樂的人文著作,更為了從音聲裡閱讀歷史大地,不知認識了多少音樂家,而在這些親炙中,俞遜發,這位笛家,從各種角度都堪稱是一種典型、一代大家。
人生至此,盡皆含容
說俞遜發是一代大家,不只因他音色醇厚、行氣堅實的功底,不僅因他掌握笛曲的全面,更因他笛聲的充滿大氣,簡單一兩音,就有無比的說服力,這點使他最擅於「以小見大」。
以小見大,〈粧台秋思〉就是個代表。這首來自琵琶,多用簫吹,並移植為粵劇《帝女花》的古曲,原是稍得雋永的小品,吹者眾矣!但在俞遜發的大笛中,則醇厚已極,曲中有種中年的包容及追憶故人的深厚情思。而就這小曲,就讓許多人驚覺原來藝術的乃久乃大,竟與形式的大小可以如此無涉。好長的一段日子裡,老朋友李賢文的夫人秋香嫂一起床的第一件事,更就是放上這首樂曲。
以小見大,〈寒江殘雪〉又是個例子。樸實無華的旋律,學院有人視之為初階練習曲,俞遜發卻以不著一絲火氣的大笛,於有形有相的技巧未著一字,就讓你看到了生命完成的含藏。「人生至此,盡皆含容」,遂使有次在清香齋的「茶與樂對話」中,我以之呼應普洱茶,竟讓普洱方家的周渝道出「多年喝普洱,今日方知真滋味」的感嘆。
直接唐人詩境
而就這以小見大,讓俞遜發的笛,不只功底深厚,還人文蘊藉;不只人文蘊藉,更穿透了千百年,直接唐人之詩境。
笛,儘管在歷史中長期管領風騷,後世卻早已遺失唐詩的流韻。李白的「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高適的「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崔櫓的「橫玉叫雲天似水,滿空霜逐一聲飛」,這些詩境、曲境早已不存,所剩的就只是鼓笛拍板的市井戲曲之聲,直接自然,卻乏生命的流采意境;而僅有的一點文風,雖仍存於崑曲,畢竟還是倚歌而吹,動不動只在兒女情長中轉。
這樣的落差,使笛詩歸笛詩,笛樂歸笛樂,毫無連接,可這連接卻在只小學畢業的俞遜發手中成就起來。
小學畢業,用人民幣兩毛錢的笛子開始笛藝的一生,一天十幾小時的苦練,但只此並不足以讓他成為傑出的笛家,關鍵更在他令人動容的用心。
用心出現在他抒寫從涓涓細流到急湍巨瀑的〈匯流〉中。急湍巨流是遊尼加拉瀑布有感,涓涓細流則從廬山的「仙人洞」寫起,為了知道水滴的音樂性,笛家在仙人洞聽水聽了四小時,終於發覺水滴之聲是由兩個音疊成的,用之於笛曲,我們也果真在笛中見到、聽到了水滴。
用心也出現在他發明的口笛上。口笛是最小的管樂器,長只五公分,它原是製笛時用以試鑽孔的廢竹材,中間僅有一孔,但俞遜發卻以氣口與按孔的變化在它身上吹出各種音階。口笛模擬鳥鳴堪稱一絕,有次,俞遜發上瑯琊山,聞鳥鳴一時興起,就以口笛和之,不料山鳥以為是同伴,也就回應,如此人鳥一來一往,沿路而上,直到一小時後笛家入寺方止。
用心更出現在他對樂曲的掌握中。一曲〈姑蘇行〉,許多人吹來總難免蘇州庭園的優美,在他就有較厚的人文情思。一首耳熟能詳的樂曲,在他笛中往往就有了另一番氣象。
藝術是不能教的
苦練、用心,其實還不夠,「藝術是不能教的」,的確,有人就有他天生的穿透性,這穿透性、這緣自生命與大地歷史連接的特質,才是讓俞遜發超越前輩,能以小見大、通透古今的主因,而在此,他不只擅吹笛,更為笛譜曲。
俞遜發作品中堪稱雙璧的是〈秋湖月夜〉與〈瑯琊神韻〉。〈秋湖月夜〉以一管大笛娓娓吹出水淨沙明、江天一色的情思,雖有仙家起舞、環珮鏗鏘的遙想,更多的卻是以湖印心、處江海而自照的情性,而作此曲,正因讀宋代張孝祥調寄〈念奴嬌〉,寫洞庭的詞而來: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怡然新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的確,大笛的音色界於笛蕭之間,俞遜發以其控氣的功夫讓笛音不帶波瀾,恰應了「更無一點風色」的中秋,但在「素月分輝,銀河共影」中,真正要表達的卻是那「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的情操。笛家寫的是生命應對文革的自許,也於是,在完全不炫技、直抒本然中,表裡具澄澈的這曲獲得了1978年大陸作曲的首獎,其中所應對的何只是俞遜發個人的觀照,更是整個歷史的反思。
(上)
【2009/04/24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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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笛家俞遜發》忍將神韻斷瑯琊(下)http://udn.com/NEWS/READING/X5/4869140.shtml

【聯合報╱林谷芳】
2009.04.26 03:49 am

自然之中有生意
這樣的反思,在俞遜發還不止於歷史,更深的,是他生命與中國自然哲學的深度相應;他喜歡「自然之中有生意」這句話,因為有了這自然,人世的起落就只是一個境界的參照,於是比〈秋湖月夜〉更深、更沉澱的〈瑯琊神韻〉誕生了。
〈瑯琊神韻〉寫在瑯琊山,笛家從山澗清流寫到氤氳雲氣,在古寺山景中寄託了最核心的生命情懷。這首樂曲以意境取勝,開頭幾個不起波瀾的長音直扣寂然,卻在這寂然中讓人感受到山泉、雲氣的去來,而獨留有情的一段則以口哨與口哨氣貫入笛管所得虛音相合而成的「哨笛音」吹成,空靈已極卻又深情無限,可說是自來未有,整曲也成為當代笛樂最具人文的作品。
兩首樂曲其實不須多加介紹,俞遜發的功底、曲境都讓人直接連接起唐人的笛韻,也直接可以感受到這生命意境的追求才是他笛樂的核心。
而也就是這用心、這穿透、這以小見大、這遙續唐韻、這生命意境的追求,讓俞遜發不同於一般笛家。不過,這不同卻是到了台灣才真正被凸顯了出來。
台灣的人文不同於受文革摧殘的大陸,大陸的笛家覺得俞遜發是好,但就是比他們較好;台灣朋友卻在他的笛聲中驚豔,在他的笛聲中看到最直接的人文。他們眼中,俞遜發與絕大多數笛家的不同,是質的不同,是有無與深厚歷史連接的不同,是有無生命意境的不同,是一個涵攝文化的生命與一般演奏家的不同。
這不同,來自笛家與其笛樂的本質,而這不同,卻也是我與他訂交的緣起。他自己常說,台灣的朋友因我而認識他,大陸的樂界也因我才真正認識他,也所以,我們兩人不僅成為好友,在好多的演奏、雅集文會中更成為最好的搭檔,他的笛樂,我的人文連接,不只讓美學不再是文獻,更讓詩心回到現實。
未完成的三個約定
就因有這知音的情誼,俞遜發總希望有天與我再共做三件事:一是同遊瑯琊山,一是在黃山之巔吹笛與我聽,一是上海從藝五十周年的音樂會由我來主持。
然而,五十周年的音樂會要到2010年,瑯琊山、黃山對我這常到大陸的人來說更隨時可去,於是約歸約,事情還是擱了下來。
約期超過十年,這中間俞遜發常來台灣演奏,甚至一停半年在此授課;到了2004年,也許是經年奔波累了,也許是妻小子嫩該回歸了,在結束半年授課的前夕,他約我在竹山遊玩,又有了一次慎重的邀約,而這時,有感於彼此的歲月增長,有感於人世的迅速變遷,我也慎重答應將在最短的時間內履約。
履約看來簡單,天道卻永遠無親,哪知就在他回上海不到一兩個月間,就因肝癌大出血而彌留,所幸,彌留的生命在另一位好友谷醫生的照護下給搶了回來,經過了近五個月他不知病因的調養,終於又能抱著孩子在自家社區的公園散步了,而我也再度來看他。
看他的前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病因,滿豁達的,我也囑附了他要好好調養,三個約定也再次強調了,可想不到這一別,下次的見面竟就是死生之別了。
康復後的幾個月,熬不過笛界的邀約,他又四處演奏,一個剛恢復脆弱平衡的身子再次失衡了,這一進醫院,就再也沒恢復過。走前十天,我去家中看他,儘管仍有信心,一代笛家的丰采卻已不復。
笛家就這樣走了,走後的第一個春天,就是原訂我帶著研究生移地教學至瑯琊山的春天。笛家他這一走,竟讓我這從未到過瑯琊山的人有近鄉情怯的感覺,而踏進了山徑,微霧中竟也飄來那熟悉的〈瑯琊神韻〉笛聲,循聲而往,在一道觀中見到了他的私淑學生,笛藝雖相差甚遠,笛音卻讓大家宛如見到了笛家,在笛聲中,我燒上了為他作的悼亡詩,詩中有這樣的四句:
本許橫吹穿黃嶽,忍將神韻斷瑯琊。秋湖孤光自茲去,一笛千古有誰接。
燒時,儘管不忍,儘管曾與俞遜發同台的妻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但我知道,不久之後,這些都將成為一種回憶,因為,死生的去來,都是你我必須接受的如實。
然而,實然卻並非就是這該有的如實,幾年來,這死生卻一直在我心中成為一種縈繞。
縈繞的是:我可以更強力的阻止他的復出,但擅水者溺,人所最不能割捨的不就是自己的成就嗎?
縈繞的是:黃山與瑯琊山之約雖掛在心頭卻未及時履約,以為時間還長,一個禪者的觀照竟囿於此,終成憾事!
縈繞的更是:儘管多少在我這邊得到一點求道的訊息,但在相交中,我並沒有更多地將宗教的種種告訴他,病重的他儘管豁達,卻難免一絲茫然,這茫然總讓我有行者的歉疚。
歉疚,有世情的,有道心的,但過去的也就過去了,不為不能挽回的事徒自懊惱,原該是禪者最基本的生命態度,可縈繞卻仍在,而在,則因我仍繼續與別人傳述中國的人文,我仍將一個個生命軌跡傳述給想知道的朋友們。
軌跡,可以是事實,可以是故事,但都必須經過傳述,可在我傳述這些人事,在我傳播中國的音樂人文時,談到俞遜發,我詞窮了。
詞窮,不是辯才不到,詞窮是真的詞本有窮處,語言如何能描寫音樂呢?即使有錄音,又如何取代真人的親炙呢?這是言語道斷,乃至於心行處滅之處,消失的永遠消失了,除非有活體的傳承。
典型消逝的年代
活體傳承?2003年笛家陸春齡從藝八十年的音樂會,南北笛界的大集合,多數笛人背著笛袋,到處張羅,一片擾嚷,你眼前看到的只有笛子的江湖,活體的傳承在哪?一位深有所感的笛家告訴我:再也出現不了俞遜發這樣的人了?
典型消逝,就代表一個文化的死亡,一個生命親炙機會的消失,俞遜發這一走,笛,那遙寄千年的連接又將只成為傳述,在一次次的演出講述、雅集文會中,縈繞於心的正是這個!
正是這個!典型消逝,你才發覺傳述從此是如此地無力,你才知道很難再讓未見過的人就此起信,畢竟,生命的事永遠只能經由生命自身來呈現。年輕時習禪的我,雖遍訪道場,深入燈錄,不也曾深深地慨歎過「禪者何在」嗎?也正因如此,在自己的禪書──《兩刃相交》的結尾我才會如此提到:
實際悟者的存在正是宗門對眾生示現的最大慈悲!
的確,許多人以為禪是智的宗教,缺乏慈悲的示現,卻不知悟者的存在,是具體化了人人可以成佛的說法,有此,成佛乃不再是理論中「三大阿僧祇劫」之事,也不再是「過此十萬億佛土之極樂世界」才能有的事,眾生的依歸也才能有真正如實的依歸。
正是典型的消逝,讓俞遜發的走一直縈繞在我心頭,而不忍的何止是這秋湖孤光的消逝,這十多年來不正是一個典型消逝的年代:
以八十高齡,坐如磐石,無有肢體表情,一聲〈十面埋伏〉,卻滿堂風雨的琵琶家林石城;姓劉,卻人稱「胡司令」,「怎麼拉怎麼對」的胡琴家劉明源;以及將〈月兒高〉等古曲重編,不失原味卻蒼茫沉闊的指揮家彭修文,這些人都有類似的生命傳奇,但如今也都只能是種語言的存在。
是天地的不仁,是你我的愚癡,還是眾生的福淺?在忍將神韻斷瑯琊的感歎中,在知音消逝的不忍後,這才是我最根柢的慨歎。而在天之靈的俞遜發,除妻兒外,恐怕對此也有他最深的遺憾吧!
(下)
※延伸閱讀》 ‧一代笛家俞遜發》忍將神韻斷瑯琊(上)
【2009/04/2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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