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灣落日圓 余光中西灣落日圓(上)
【聯合報╱余光中】2008.10.07 02:56 am本文來源http://udn.com/news/READING/X5/454769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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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廿二年前應李煥校長之召,從香港回台,來中山大學任教迄今,高雄已經是我住得最長的城市,而中山大學也是我教得最久的學府了。半世紀前,我定居台北,曾經南來高雄拜訪弦和洛夫。當時若有巫者算出日後我會來長住此城,長達一輩子的四分之一,而我的高雄主人反而會去台北定居,甚至「終老」於楓旗之國,我一定不肯相信。
而現在,我在此城早已由落腳變成了落戶,而且在草根成性的南部落了草。名義上雖在1999年初已經退休,但是校方仍留我教課,不但讓我保留了研究室,而且特設了標出名牌的停車位,令我感動。住了十多年的教授宿舍,退休時也同時退房,搬來城區的河堤新區。但是周日我幾乎每天仍然開車去學校,去吞吐那一片海闊天空,一無所有而無所不有,一無所餘而富可傲世。
西子灣背對著高雄而面對著海峽,似乎有點寂寞,其實是相當熱鬧的。壽山橫陳著豪翠的屏風,隔高雄於塵外,但是西子灣的海天頗不寂寞。體魄魁偉的貨櫃巨舶,桅挺高柱,舷聳危崖,一艘接一艘入港又出港,高雄曾經是世界吞吐貨櫃的第三大港。襯托在長堤與旗津的高崖背景上,幾萬噸的貨輪踏波入港,碩長俊美的船身優雅又穩健,在中山大學的大門外駛過,巍然高出岸邊,像一排整齊的街屋在水面滑行,壯觀之極。另一方面,總有十幾艘甚至廿幾艘大船落錨在港外的海域,最遠的一些幾乎像泊在渺茫的水平線上,與雲天相磨。泊得多時,簡直有舳艫相接之盛。海風大時,船頭都頂著風勢,那是風與錨角力所致。出海的船從橫到側,從斜角的側影到背影,再追尋時,已經被煙水所掩了。神祕的水平線是昊天與滄海之間的一條縫,說不出是合是分,簡直像在戲弄眺海的眼神。但是碰巧天氣晴得透澈,南望就赫然可見十里外的小琉球嶼,一脈青紫浮在波上,像海市蜃樓一樣不可置信。
西子灣的天空也不寂寞。晴天的黃昏,落日的告別式是一場絢爛的盛典,自有晚霞的錦旗簇擁著,依依送行。若有亮麗的金星殿後,場面就更壯觀。好像整個宇宙在降旗,送一位英雄落葬,那崇高的悲劇感,就像我詩中說過的,只有義大利歌劇終場時的男高音才能詠歎,不然就要用華格納的高調,來吹奏一整排壯烈的銅號。
但是曾經使西子灣的雲天生動的,還有飛機。越西天而來的多半是香港的班機;而一架接一架,往往只隔幾分鐘,從北天翩翩來降的,則來自台北,每天恐怕近一百班。一過了西子灣,機翼向左傾斜,就掠過旗津、內港、加工區,向小港緩緩下降,直到遠眺的目光放棄為止。如果你是機上客而且坐在左艙的窗位,凌虛俯眺,就會見柴山的蔥蘢之後,峰迴路轉,中山大學的校園,醒目的紅磚樓層依山傍海,一路蟠上坡去。如果是夜航,就只能從點點暖黃的燈光去想像紅樓高下的地勢了。
自從高鐵風行西岸,高雄與台北之間的空運就日漸縮減,班次降到個位數目,除了出國的遠客之外,北飛台北的乘客已成「稀客」,機場的大廳人影寥寥。西子灣的上空只留下了鳥聲寂寂。至於海上,近年由於上海復位,深圳崛起,高雄鯨吞貨櫃的排名已從第三降到第六,恐怕還會下滑。踏波進出的那些「康泰納」(container)巨舶,也不如我從香港初來時那麼旗號繽紛,汽笛相聞了。
人事雖然寂寥一些,造化仍然多情如昔。每年到十一月,西子灣的豔紫荊從不爽約,依然在斜坡的車道旁繁花競發,穠葩襯著密葉,花是紫帶著嫣紅,葉則荷綠更深一層,色調配得十分典雅,總令我記憶深處迴蕩李商隱的情韻,覺得它想提醒我一些什麼,也許就是「紫荊情結」吧?此花正是香港的市花,總難免聯想到十年的香港歲月。到了它的季節,不但高雄盛開,就連對海的香港和深圳,像約好了一般,也都是錦繡滿樹,令行人看熱了眼。中正大學的校園裡,有一條紫荊大道,令人豔羨。六龜附近的荖濃溪旁有一條填高了的堤道,夾道兩排紫荊樹,車行其間,似乎在檢閱瑰麗的儀隊。一開始以為這種驚喜的奇蹟,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止,沒想到受寵若驚的凡眼轉了好幾瞬,那幻景仍未消失,竟然維持了將近半公里才終於收鏡,讓車中人回過神來。
可惜中山大學的校園裡,木棉太少,不成氣候。要享受木棉花烘頰的豔遇,得去高雄市立美術館,或者開車上高速公路,去楠梓的一段左顧右盼,急色一番。倒是長廊夾峙的中庭,一排四株參天的菩提,綠蔭蔽天,老根盤地,心形的翠葉鬱鬱交映,心尖迎風飄搖,令樹下人感到造化庇佑的幸福。畢竟佛祖是在其下徹悟了的。周夢蝶也曾來樹下與我論詩,後來他的詩也就裝框安在樹身。每年到了五月,滿樹的叢葉落盡,大約一星期就換上了新衣,綠油油的春意煥發。電視台來為我錄影,此景必不錯過。
相思樹並不很多,不如東海大學與中文大學那麼茂密。榕樹倒是不少,武陵宿舍後面的坡道上,老榕樹互蔽叢生成林,仰面則不見天日,俯視則滿地蟠根,氣根之密,像是長髯垂胸,整片坡道陰暗得像隧道,靜得可聞巨木的呼吸。
另有一種欖仁樹,坡上或平地都有,在文學院西側的步道旁有一整排,而教授宿舍後面的坡上也有好幾株,所以無論我在步道或宿舍散步,都會得其嘉蔭遮庇,並訝其生長之快,生意之強。我來西子灣這些年,這些樹顯然長高了許多,有些已齊四樓。到了冬天,繁葉轉成深赤,陽光下有點透明,闊大的落葉像是焦乾而蜷曲,便有爬山的行人紛來撿拾,據說可以入藥療肝。宿舍後面的欖仁樹高大而又繁密,濃蔭散布之廣,幾乎不漏天光雲影。我認識的樹不多,但此樹早記其名,因為聽來像是「懶人」,而當年在台大上課,也是文學院外有一株欖仁,樹影就落在我的窗座。
中山的校園,生態不惡。翠亨宿舍右轉上坡,蜿向大學後山出口之處,有一株魁梧的茄苳樹,俯臨在全校上空,不但出類拔萃,翠葉迎風,也可稱「拔翠」。樹幹之粗,兩個大漢不能合抱,因此樹上掛牌,說明此樹體魄之偉,為全省茄苳之魁。我每天開車去學校,必定繞樹而轉,無論怎麼仰瞻,都難窺其項背。只恨此身非鳥,不能飛到頂上去看個清楚。在茄苳旁邊還有一株也頗高大的雨豆樹,葉細而密,狀如雨點,頗有詩意。我就把樹下的夜間閱覽室題名為「雨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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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灣除了濤聲和風聲之外,還有其他天籟可聽。蟬聲聒噪,《水滸傳》說,連魯智深都受不了。我倒覺得其聲雖然單調,卻少起伏,久之可以充耳不聞,偶爾發覺,也可以當作夏午的背景音樂,可以催眠,不必追究,也無法禁止。高雄在南迴歸線以南,暑炎最長,蟬噪有時會拖到十一月才歇業。
約在十年以後,一群白鸚鵡侵入西子灣的領空,占據了最高的樹頂,威脅到所有的羽族。其呼喝刺耳之中透出驃悍,一樹磔磔,眾禽默默。一時白鸚鵡在樹頂起伏不定,像一群「白幫」在護地盤,令人心慌意亂。有一度牠們霸住了幼珊窗外的樹梢,擾攘不已。
最可愛的應該是綠繡眼了。此鳥俗名叫做「日本白眼」(Japanese White-eye),其實牠並非白眼蔑人,而是眼睛周圍有一道白色的眼圈,襯得眼睛分外明顯。絨毛綠中帶黃,身材十分嬌小,只有十公分長。生性活潑而合群,話多卻清脆,常在我宿舍飯廳窗外的枝頭起落跳縱,像幼稚園上學那樣,又像是一群音符起伏,不願受五線譜的約束。後來我終於有機會跟牠親近,因為有朋友送了我家一隻剛生的幼雛,像一個失母的小女嬰。我們餵牠,牠就依偎在人掌中,慢慢啄食。久之牠就把我存當成了媽媽,常愛蜷在她虛握的拳中憩息。所謂「小鳥依人」,並非常見。以前我家養過的小鸚鵡,要牠高興才肯來就你,最多是停在你指上,卻不容你從容撫弄牠羽毛,更不會投身你掌中。最後,這隻綠繡眼無意中被我家的門縫壓死,令全家難過了很久。
西子灣的白頭翁和燕子也不少。燕子在新文學院的屋角築窩,所以附近常見燕影掠空,多的時候會見到六七隻穿梭飛巡,覺得很有詩意。英文成語說:「一燕不成夏」(One swallow does not make a summer),中國的燕子卻是春之使者,又是故園的象徵。在我新文學院五樓的研究室外面,常有好幾隻燕子來憩在窗台。我不敢驚動牠們,只能在百葉窗後窺探。一隻燕子的體長約為十七、八公分,比綠繡眼大一倍,仍然嬌小。翅膀又尖又長,尾部中分如叉;背羽深藍近黑,額頭和咽喉呈棕色,腹部色淺近白。停下來時實在不算好看,古代形容武將,常云「燕頷虎頸」,是威武之相。但是一飛起來,卻輕靈迅捷,瀟灑極了,轉彎尤其渾無痕跡,翩舞過處,即興變幻的不規則橢圓,令幾何學家也只能驚歎,不能追蹤。里爾克說詩人正如天鵝,在岸上步態可笑,可是一下水多麼優雅。燕子不也一樣嗎,一升空就無虛不入,無巧不能,自由得可羨。《水滸傳》有個好漢叫浪子燕青,名字不是亂取的。 (上)
【2008/10/07 聯合報】@ http://udn.com/
【2008/10/08 聯合報】西灣落日圓(中)
【聯合報╱余光中】為了接近碩士班的研究生,就常會到所裡的大閱覽室,跟學生一同午餐,吃的是最簡單的便當。久之便成了所裡的傳統:要見余老師,只需自備便當,十二點以後去閱覽室的小圓桌旁等待便可……
有一次大颱風過後,我踏著滿地的亂葉斷枝去研究室,忽見門楣上面棲著一隻小貓頭鷹。我啞然失笑,說現在的咕咕鐘怎麼越做越好,竟像真的一樣,說著還向牠揮一揮手。不料牠毫無表情,卻忽然振翅,向長廊盡頭飛去。我回過神來,開門入室,發現面海的百葉窗頁上頹然垂下一物。近前再看,其物黝黝,並不是俐落地掛在窗下,而是不規則的多角體,半懸半纏在百葉的吊索上,赫然竟是一具乾癟僵硬的蝙蝠屍體。我大為震撼,發現風災的受難者並不只人類。這種事,無論是愛倫坡或彭斯,大概都會入詩的;當時卻被我錯過了。
西子灣並非全為人而設,除了草木蟲禽,還有較大的動物愛來此地。松鼠身手的矯捷,不下於燕子,但是可遇而不可尋,偶爾現身一瞥,背影立刻沒入樹蔭深處。最常見的是狗與猴。閩南話的「猴」與廣東話的「狗」同音,不知古代是否如此。校園的野狗至少上百隻,大半都還好看,有些可能原有主人,卻因故流亡在野。常常三五成群懶散地臥憩在屋後或坡底,不知牠們究竟如何維生。
猴子卻沒有這麼本分,常常從壽山下來覓食,膽子越來越大,就公然掠食了。女生常遭牠們奇襲,奪去手提的食物。就算男生向牠們吼叫驅逐,有時還逡巡不走。走廊上的垃圾箱常被翻倒,狼藉滿地。有時候電梯門開處,一頭悍猴就赫然在門外,老神在在,直著眼睛跟你對視,女生常給嚇得尖叫。有一次我在新文學院三樓上課,一頭猴子忽然衝進門來,一躍而上連椅的桌面板,再躍,三躍,就像太平洋戰爭逐島奇襲的登陸部隊。只是那猴子體格較大,可能是壽山的獼猴王吧,完全不畏人群,一番恣縱之後,竟然在後排的連椅桌面坐定,炯炯地熟視著全班。一時女生歇斯底理,男生猶豫不決。我卻火大了。好大膽的臭猢猻!敢來攪我的局,踢我的館!說時遲,那時快:頓悟我手中的麥克風可當武器,便大步向惡客走去,一面湊近麥克風大吼:「滾出去!」憑猴子的智慧,恐怕還識不破我的洪音並非全靠丹田的元氣,還以為此人肺活量如此驚人,不如避之則吉。牠果然退了出去,猴頭,猴腦,加猴尾。全班鬆一口氣,迸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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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書生涯幾乎長達半個世紀,如果不計在美國的四年,則包括師範大學十年,政治大學兩年,中文大學十一年,中山大學二十二年,在西子灣的悠長歲月約占其半。但前後我與校園的關係卻可分為兩段:在台北時我的住家在校外,跟同事、學生的接觸較少;但是到了香港、高雄,我就整個投入了校園,家人也是第一次住進教授宿舍,先是感到新奇,繼而感到親切。這經驗對於吾妻我存,更是深刻。她的性格開朗外向,很快就成了人緣不錯的「余師母」,添了不少新朋友。以前我和同事、學生的關係,她不過略知一二,而且都是聽我口述,雖覺有趣,卻不夠真切。余家進駐校園之後,她的友誼反而比我廣闊,見聞也比我的更「生活化」,因此她生動的「野史」頗能補充我冠冕的「正傳」,兩者併在一起,不少同事就變得立體而且具體了。
來中山的前六年,除教兩門課外,還有雙重的行政工作,所以中午就不回宿舍吃飯。同時因為兼管外文研究所,為了接近碩士班的研究生,就常會到所裡的大閱覽室,跟學生一同午餐,吃的是最簡單的便當。久之便成了所裡的傳統:要見余老師,只需自備便當,十二點以後去閱覽室的小圓桌旁等待便可。
最早我是在院長室裡午餐,由文姐購買便當,有時幼珊也會買來陪我同吃。後來發現獨食無聊,而父女相對吃一樣的便當,也不太有趣,漸漸就發展到師生同桌的場面。
師生同桌之趣要形成傳統,不能靠生硬的制度,得靠緣分。做老師的,尤其是身為所長,不能無緣無故地忽然找幾個「愛徒」來陪自己吃飯,那太不自然了。反過來,學生來找老師,卻是天經地義。午餐桌永遠在那裡,老師準時會出現,想要就教或聽「講古」的學生,只要帶一盒便當去,就可以從容親炙了。另一方面,做老師的也有自己的經驗與感想,或者趣事與近聞,或者無傷大雅的笑話,或者剛剛遠遊歸來,想與寶貝學生同樂,而在課堂上不便發揮,免得亂蓋誤了正課,但在同桌進食之際,卻大可天馬行空,水銀瀉地。
在導師制度之外,這種不落痕跡,自然形成的師生共餐,意不在饕餮,言不必及義,話題進展如滾雪球,笑聲猝發如打噴嚏,乃正課以外師生之緣的至高境界。雖然「食不言」乃夫子養生之戒,而一張嘴一面要進食一面又要吐話,忙得像進出口的碼頭,似乎有礙健康,但是說者語妙天下,聽者笑得開心,獨樂樂何如眾樂樂,不但可以促進師生情誼,也有助於校園文化。
初來中山的十年,我常出國參加國際筆會,帶回各國的紀念品,也常在午餐桌上與研究生共賞或共嘗。她們舔著鹽,淺淺嘗一口墨西哥帶回來的龍舌蘭酒,又苦著臉勉強咀嚼又鹹又腥的芬蘭鹿肉乾。馬來的芒果乾頗受歡迎,榴槤乾只有膽大的人敢試。捷克的提線傀儡,俄國的套層木偶,都引發她們的童心。那時候台灣旅客的足跡還不像現在這麼普遍,所以我誇張的天方夜譚她們聽得十分出神,好像真隨我去看了西班牙的鬥牛,開普頓的桌山,伊瓜蘇的瀑布。
圍著白色的小圓桌與我共餐的,多為女生。倒不是我排拒男生,而是外文系所甚至整個文學院的學生,都是女多於男,比例約為三比一。希臘神話裡,掌管詩歌,亦即廣義文學的,雖為亞波羅,但古典詩人尋求靈感時祈禱的神明,卻是女神九繆思(the Nine Muses)。時至今日,不但保佑文藝的是女神,就連讀者甚至粉絲也大半是女性了。所以一位老教授兼老作家的磁場能吸來眾多女弟子,也不足為奇了。當年袁枚的四周不也如此嗎?我家雖有四個女兒,但晚年守在老爸身邊的只有幼珊;佩珊任教東海,也不常見面。所以有幾個女弟子繽紛於側,容我大發議論,小發牢騷,偶洩隱衷,甚至言不及義,淪為意識亂流,以博村姑們格格傻笑,而補女兒們天各一方的空虛,也不失為晚年一慰吧。
是的,後來師徒更熟,拘束漸解,我就泛稱她們為「村姑」,而男生來參加時,也就叫「村童」。這稱呼自然是來自英文古典詩中的shepherd與shepherdess。她們覺得有趣,也就接受了。與我共餐的村姑前後至少上百人,她們有時也會帶校外的朋友或家人一齊來,那就更難勝數。其中出席率最高的村姑,該是陳亞貝。我和村姑們接觸漸頻,至於嘻哈的程度,就是從她那一班開始,也是在她那一屆臻於高潮。其中的「造化」(chemistry)很難分析,大概跟她尊師的熱忱和人脈的廣闊有關。午間我的便當本來都由所裡的文姐負責,但亞貝出現後,就往往自告奮勇,把採購之勞攬了過去,另外還加上合我味蕾的甜點,而對我的盼望不過是多講些旅遊經,或是文壇學府的掌故逸聞,就算是我提供的甜點吧。
有一次在那小圓桌邊,一位村姑提起,聽說我上星期曾去清華大學的畢業典禮上致詞。我問她們知道我跟沈君山校長的故事嗎,她們搖頭。我便告訴她們:四十多年前沈君山是年輕的歸國學人,在清華大學客座,邀我去他學校演講。那時他不過二十七、八歲,我也才三十出頭。我的演講不外是鼓吹現代文學,並朗誦自己的新作為例。前兩排的聽眾有不少理工科的教授,其中一位聽我念出什麼「也想乘一枝超光速的火箭/去探大宇宙的邊陲」,忍不住指出,沒有飛行器能夠超越光速。等到我念完〈敲打樂〉,另有一位王教授又指責我此詩侮辱了中國。我沉不住氣,便應以「不懂詩就不要亂說!」場面頓時僵住,他的太太還上台來向我致歉。當晚沈君山夫婦陪我坐火車回台北,我對他們戲言:「你們清華大學真是文化的沙漠,瘋子的樂園!」事隔那麼多年,沈君山在清大校長任滿,即將退休,又再請我去他的學校演講。他在介紹我時忍不住提到當年的一幕,笑問我對清大的訓詞是否不變。我答以今日的清大校譽日隆,當然早非「文化的沙漠」。沈君山立刻接口:「不過還是瘋子的樂園!」一招逆轉的自嘲,激起滿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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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也就輪到亞貝這一屆畢業了,也就是說,她們就得揮別西子灣了,而這一段師生緣也就要告一段落。村姑與村童一走出連接西子灣與鹽埕區的那條隧道,海緣也要告終,去投入茫茫的人海了。以後當然還可以回來,不過不是天長地久,而是做匆匆的過客了。與亞貝同班的陳淑莉、唐慧容,經常同進同出,儼然三位一體。她們往往結夥來敲我的房門,並帶來「小王子」(Le petit prince)的巧克力蛋糕,共享一頓下午茶點。但是走出西子灣後,村姑們也都自奔前程。十多年後,亞貝早已做了兩個女兒的母親,教過兩家高中。淑莉遠去西雅圖的華大,曾回西子灣來;我去華大講學,也曾由她開車,載我和季珊登山看雪。慧容在高雄教過書,後來去了英國,近兩年來,像淑莉一樣,已失去聯絡。
二十二年來,在西子灣上過我課的本科生與研究生,將近千人,至於來旁聽的流動人口,則更難計算。其中也有緣分特長而仍多聯繫的,例如胡志祥和湯惠媛,兩人都在外文系畢業後續讀外文所,而終於結成夫妻。母校給了他們雙重學位與美好姻緣,收他們做了西灣兒女。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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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灣落日圓(下)
【聯合報╱余光中】2008.10.09 03:11 am另一組三位一體的碩士生,是黃寶儀、賴錦儀、陳宛玲。寶儀畢業後去英國攻文化評論,很快取得博士學位,已經在台大外文系任教。希望她們三位沒有那麼快散掉,至少去年她們還回西子灣來參加年終的「校友團圓」。其他的金童玉女,啊不,村童村姑,如果不依數據,僅憑印象,這些年來向那張不朽的小圓桌時常報到,頻率較高的,至少還包括林為正、曾建綱、陳耿雄、高統位、余慧珠、呂盷珊、何瑞蓮、張禮文、呂淑女、林嘉瑩……再寫下去就太長了,又不是點名單。還有一位外院常來的村童,叫陳敬勳,是化學系的博士生,報到之頻,投入之深,久之村姑們已不「見外」了。雖是理科的高班生,敬勳外表斯文清秀,常識豐富而略帶羞澀。我見他笑得臉紅,便假裝問他:「你的臉色有必要這麼紅潤嗎?」村姑們大笑。迄今我都分辨不出:他來得這麼殷勤,究竟是為了老教授,還是為了村姑。
休要小看那張著魔的白漆小圓桌,二十年來圍它而坐的食客,人去人來,也不盡是我最後的愛徒,有些還是我早年的及門弟子,今日都各自學有所成,早成了我的同事。鍾玲、蘇其康、王儀君、黃心雅,羅庭瑤,張錦忠,有的在台大,有的在政大,有的在師大,甚至就在中山,先後都修過我的課;前三位依次還擔任過中山的文學院長。他們還不是我最早的高足,卻是非常資深的村姑村童了。這麼說來,小圓桌閱人多矣:今日它仍然守在外文系的教師休息室裡,為我悠久而溫馨的師生緣默默見證。
有一次我對村姑們說:「想念西子灣就回來看看。不要以為老師就沒有用了:售後服務還多著呢!」村姑們笑問什麼叫「售後服務」,我說:「項目繁多,譬如寫推薦信啦,證婚啦,為小孩子取名字啦!」村姑們一陣傻笑,可是沒等幾年,果然就寄來了緋紅的喜柬。每次我去證婚,都會帶一本自己翻譯的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An Ideal Husband),上台致詞之後就轉身面向一對幸福的新人,亮出這本絕妙好書,獻給婚紗如霧紅顏若花的新娘,引起滿堂笑聲、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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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兩年我都會在外文所講授上下兩學期的「浪漫詩歌」,選修的研究生頗多。浪漫詩當然滿有趣,卻未必好讀,你要是以為都像徐志摩、戴望舒的詩那麼淺易,入口便化,就錯了。認真讀起原文來,文法這一關就很難過:主詞出現了,動詞在何處?代名詞一大堆,所代的名詞能還原嗎?倒裝的句法,理得順嗎?穿插的割裂句,斷處如何承接?平凡的字彙,在古語中作何解?微妙的典故,複雜的比喻,非英語國家專有名詞的發音,這一切,都不容浮光掠影地矇混過關。如果不能過關斬將,而要奢求該詩的妙悟真情,那就永遠休想登堂入室。所以三小時的長課,會把師生都累倒。但如果真能解惑脫困,嘗到甜頭,也會像胡桃挑仁,螃蟹剝殼,苦盡甘來,還是值得的。學期結束時,我就寫了一首諧詩,發給學生共娛,並出一口怨氣,詩曰:
William Blake is a bore,Wordsworth is little more.Coleridge is a freak.Shelley is humourlessly Greek.Keats is hopelessly sick.What's in a Romantic Except panic and frantic And, what's worse, Byronic?
去年外文系新編折頁簡介,要我題幾行詩。西子灣朝西,外文系所學不外向西方取經。我就用這聯想謅了幾句如下:
You ask me why we're so carefree.Because our neighbor is the sea:Our windows open to the west,And our minds open to the quest of what's in Western Muse is best.
去年的碩士班畢業前夕,王文德、許世展請我題言贈別。我想起唐人五絕的名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又想外文系既向西方取經,則所習之歷程也可稱《西遊記》,便寫了下面這首小品,讓他們拿去燒在紀念的馬克杯上,和村童村姑的合影並列:
日日西子灣堂堂西遊記西灣無限好西遊長堪憶
(下)
【2008/10/09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