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草系列/寒食帖(三)
【聯合報╱◎蔣勳/文】 2010.03.15 02:30 am
〈寒食詩〉第二首情緒澎湃洶湧,書法線條也隨之跌宕起伏,變化萬端。(〈寒食帖〉現藏台北故宮,本文圖片翻攝自日本二玄社的複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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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帖〉用筆跟著情緒在走,時輕、時重,時快、時慢,時重拙,時困頓,時銳利,時高亢激昂,變化萬千……
空、寒、破、濕
〈寒食詩〉第二首,接在平鋪直敘的第一首之後,詩思一變,情緒澎湃洶湧,書法線條也隨之跌宕起伏,變化萬端。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雨點去)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
空庖煮寒菜,破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按:同「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寒食詩〉的第二首手稿書法顯然比第一首更為縱放,在閱讀詩的內容意思之前,常常會不自覺先被視覺的書法線條吸引。
一般介紹〈寒食帖〉,如果只取局部,也多取第二首,尤其是「破竈」到「銜帋」這三行。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詩一開始就有一種水波洶湧的感覺。春天上游融冰,水勢盛大。東坡住在江邊,連月雨下不停,江水上漲,像要湧進屋子裡來。「欲」、「入」二字都是典型的「石壓蛤蟆體」,扁扁的,像壓爛了的身體,結構歪扭變形。線條看似柔軟,卻有內勁,是所謂「棉中裹鐵」內剛外柔的線條。東坡外在看來隨遇而安了,內在卻都是稜稜傲骨,一點也不妥協屈服。字體跌宕搖晃,如乘舟江上,起伏盪漾,書法與文學合而為一,是品鑑經典手稿最好的範例了。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舟」與「水」出現像隸書的波磔。文字在書法家的記憶裡只是符號,在書寫自己的詩句時,常常不會拘泥某一種字體,篆、隸、行、草,交相錯雜,形成交響詩一般的豐富變化。〈寒食詩〉是東坡的詩,〈寒食帖〉是東坡書法,用自己的字寫自己的詩,北宋的大書法家莫不如此。〈寒食帖〉如此,黃山谷的〈花氣薰人帖〉、米芾的〈蜀素帖〉也都如此。沒有人用他人書法寫自己的詩,也沒有人用自己的書法寫別人的詩。
詩與書,都來自個人生命風格,是同一種審美,也才能夠是經典。
很難想像用另外一種書體寫〈寒食詩〉,東坡此時沮喪潦倒,生命裡的「空、寒、破、濕」,是文學內在的核心感覺,必須與外在書法形式一致,才是「審美」。例如,如果用華麗燦爛到跋扈的宋徽宗瘦金體寫〈寒食詩〉,內容與外在形式風格不同,審美上就不倫不類了。
經典,不分文學、書法、繪畫,其實是落實在人的本質品格,有品格,也才能談美學。
「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兩句詩,十個字,講的是實景。因為寒食節,廚房是「空」的,吃的菜是「寒」涼的,爐竈「破」爛頹敗,柴葦是潮「濕」的。法國哲學家沙特(J-P.Sartre)在談「文字」(LES MOTS)的書裡說:詩的文字並不等同於日常文字。
東坡此處的「空」、「寒」、「破」、「濕」,是廚房的「空」、爐台的「破」,竈口的「寒」、柴葦的「濕」,四個字,是實景,同時也指涉內在心靈的荒涼、寒冷、鬱苦、汙濁之感。
「空」、「寒」、「破」、「濕」,隱喻生命心境的狀態,是全詩的文學核心,也是全篇書法的焦點,是思想心靈的意境,也是視覺感受的圖像。
只有文字意涵內容,〈寒食帖〉是不完整的,必須同時訴諸視覺形式。
攤開〈寒食帖〉,一眼就會看到這四個字。
「空」很小,好像一個寂靜的空間。「寒」的筆鋒有一點銳利尖峭,是「揀盡寒枝」的枯冷淒寂。「破」寫得很大,不但扁癟,而且歪斜,好像要垮掉的結構,「皮」的左側斷裂了,「石」擠成一堆,閱讀者是從書法知道了詩人內在世界的「破」,是心靈如此的破敗,被撕裂、被扯碎、被壓扁,如風中枯絮,如垮掉的廢墟。破破爛爛的爐竈,潮濕燒不起來的柴葦,寒涼的菜,空的廚房,〈寒食帖〉寫出鬱悶、汙濁、破敗、邋遢、卑苦。無以宣洩、無以伸展的委屈、壓抑,都透露在流動毛筆線條中。
烏鴉與紙灰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帋。」
流放江邊,孤獨慵懶,沒有歲月,也不知是寒食節。看到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才想到已是寒食清明了。
非常驚人的畫面,這個「烏」,好像「烏台」的烏,囚禁在「烏台」一百多天,窗外樹林裡烏鴉群聚,烏鴉好像變成詩人生命裡忘不掉的夢魘,忽然在詩句裡出現,成為隱喻深刻意象複雜的畫面。
「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使人想起現代文學的意象。魯迅小說〈藥〉的結尾,就是刺穿灰色天空飛起的烏鴉。文學的經典,一千年來有歷史的呼應對話。
「帋」的用法特殊,「銜帋」二字都用尖銳筆鋒,像犀利的刀刃劃過。東坡顯然還有淒厲的憤怒。「帋」的最後一筆拖長,像一把刀,像一路追殺的怨怒,一直錐刺向下面的「君」這個字。「君」小小的,萎縮著,一點也不神氣。
創作裡有許多潛意識流動的「神來之筆」,創作者在創作中不一定意識得到。東坡說自己寫文章「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得不止」,只是任憑直覺走去,並不完全刻意控制,但直覺裡潛意識的流動反而更為飽滿。在審美意識上,文學更接近理性思維,書法的直覺性、感官性卻更高,讀〈寒食帖〉第二首詩的原稿,東坡美學的極至更在書法中表現了出來。
〈寒食帖〉從「破竈」到「銜帋」,東坡手上的毛筆,從筆尖、筆肚一直用到筆根。
「破竈」重拙,「竈」字出現許多「賊毫」。「賊毫」是毛筆用到筆根,筆毫岔開,出現逆澀挫折的線、破裂的線,如生命的困頓。
書家有自己用筆的習慣,王羲之留下的雖不是真跡,從臨摹諸帖來看,他的用筆,多在筆尖和筆肚間,較少「賊毫」,他的美學裡迴避了撕裂的痛。宋徽宗的「瘦金」多用筆鋒,鋒芒畢露,沒有困頓挫傷。筆鋒常常是飄逸,是銳利,是燦爛。
東坡從「破竈」到「銜帋」,出現了書法筆鋒到筆根最大的變化。像一齣交響曲,在樂章裡呈現豐富結構變化。
〈寒食帖〉用筆跟著情緒在走,時輕、時重,時快、時慢,時重拙,時困頓,時銳利,時高亢激昂,變化萬千。
〈寒食帖〉不能單一看某一個字,整個篇章,一起看布局,才感受得到交響曲樂章龐大壯闊的配置,感受到創作者行走於文學與書法之間驚人豐富的魅力。講布局結構,容易被誤會是刻意,創作者卻是在有意與無意間完成了一件自己也無法再複製的書法。
「帋」這個字,可以寫成「紙」,寫成「帋」,下面的「巾」拉長,就像刀子一樣,直刺下去。尖銳筆鋒,像馬勒音樂最高音的嘶叫。馬勒音樂,經常在最高音時不停,繼續拔尖而起,像〈寒食帖〉裡「帋」的書法線條。
「但見烏銜帋。君門深九重」,「銜帋」的淒厲高音過後,回來安撫自己,讓自己平靜,平靜裡也充滿無助無奈。
哭聲與死灰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儒家的信仰者,相信生命的極致意義是「忠」與「孝」。
「忠」是盡忠於君王,但是,此時東坡流放荒野,必須「思過自新」,見不到君王,君王的門重重深鎖,盡「忠」無門。
退一步回來盡「孝」,父母墳墓都在故鄉,遠在萬里之外,盡孝也是惘然。清明節到了,無法在墳前祭拜,無法燒一燒紙錢,無法掃一掃墓地。
盡忠不成,盡孝不成,詩人在儒家的生命價值裡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想到古代的阮籍,找一條路走,走到絕路,前面無路可走,坐下來失聲痛哭。
詩人用阮籍「窮途而哭」的故事比擬自己,也想在生命絕望的窮途末路放聲一哭。卻發現自己心如死灰,沒有了愛恨,沒有一點情緒餘溫,連哭聲也沒有,一片死寂,一片飛不起的死灰。
圖一、二:〈寒食帖〉結尾在「哭」、「死」與「灰」,這幾個字是詩句的組成部分,但單獨分開看,卻像詩人的表情,愁鬱、荒涼、困頓,像冬寒禿枝,看似頹敗,卻在內裡蘊含隱匿發枝發葉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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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帖〉結尾在「哭」,在「途窮」,結尾在「死」與「灰」(圖一、二)。
這幾個字可以分開單獨看,它們是詩句的組成部分,單獨分開,卻像詩人的表情,愁鬱、荒涼、困頓,像最頑強的生命,像冬寒禿枝,看似頹敗,卻在內裡蘊含隱匿發枝發葉的生命力。
〈寒食詩〉寫完了,東坡注記「右黃州寒食二首」,沒有落款簽名。宋的書法大家,尤其是東坡、山谷,多不簽名,一方面是詩稿,沒有完成,另一方面也似乎不需要簽名,風格成為品牌時,其實是不需要特別標籤的。風格,他人不能取代,是審美的自信。俗語說得好──「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寒食帖〉寫於西元1082年,之後,東坡幾起幾落,有時出仕作官,有時流放。他的修行還沒有結束,他的功課也沒有做完。
他貶到惠州,瘴癘蠻荒之處,卻發現五嶺以南的荔枝好吃極了,寫詩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但願長做嶺南人」。大家都說東坡豁達,處逆境困境而能樂觀,或許他只是無奈,苦中作樂而已。
東坡並沒有得罪他人,他在「烏台詩獄」之後,常常說「多難畏事」「多難畏人」,怕事、怕人,不敢惹禍,但是他太會苦中作樂了,別人懲罰他,流放荒野,他也還覺得荒野很好,罰到嶺南,大口大口吃荔枝,那些有權有勢可以懲罰東坡的權貴,生活得卻不快樂。這些人心裡因此不爽,就要再罰一罰他,最後就貶官流放到海南島(瓊州)去了。
公元1100年前後,北宋張浩收到〈寒食詩稿〉,找到黃山谷,山谷在後面留下了精采跋尾。
黃山谷比東坡小九歲,一直以學生自居,景仰東坡詩文人品,他們亦師亦友,也常彼此調侃,戲弄對方。黃山谷一生被東坡牽連,也一直被流放,1105年死在廣西。他晚年看到〈寒食詩稿〉,自然感慨萬千,提起筆來在卷尾寫出他一生最動人的書法。
●3月21日PM2:00-5:00,蔣勳於清華大學(新竹市光復路二段101號)大禮堂演講「漢字書法之美系列」第一場〈漢字起源──甲骨.金文.隸書〉,免費入場,詳情請上網:http://www.appliedmaterials.com/index_10.html;詢問電話:(03)558-4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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