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2日 星期五

沏一壺甜香嫣紅 【聯合報╱楊明】

沏一壺甜香嫣紅
以前聽爸爸說家鄉炸槐花吃,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美麗,花也能吃,真如《紅樓夢》裡曹雪芹形容尤二姐,花為腸肚,這一下,晚飯吃畢,我們也是一肚子花花腸子了……
 

橫跨閶江的仁濟橋建於明嘉靖年間,全橋以紫砂岩建成。
圖/楊明攝影
有那麼一個夏天,我和哥哥每天午後總要喝一大杯冰紅茶。為了貪涼,我們坐在爸爸書房磨石子地板上,一人手上攤著一本書。如今回想起來,記憶蕩漾著茶香,浸泡在嫣紅的琥珀色裡,陽台落地窗探進的風也透著微甜。
那一年,哥哥考大學,我考高中,每天早上我們用立頓紅茶的茶包泡一壺紅茶,加上砂糖,涼透了後放入冰箱,下午就有冰鎮紅茶可以消暑。學校已經停了課,我一邊讀著地理課本,想像著以產紅茶聞名的祁門是什麼模樣,一邊啜飲著飄洋過海而來的立頓紅茶,那時候還沒有日月潭紅玉十八號,立頓茶包從哪裡得來的,已不復記憶,可能是別人送的,但是誰呢?完成了這樣一段不曾遺忘的光景。
紅茶予我的最初印象是立頓,但祁門予我的最初印象則是紅茶。
就因為這印象,我和丈夫臨時起意去了祁門。中國茶鄉多在山裡,且有江河穿過,所產之茶才能外銷,不然無法獲利,不如種其他糧食,茶可以不喝,飯卻不能不吃。長途跋涉至皖南山區,已近黃昏,找了家酒店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去看看這一座在教科書上認識三十多年的小城。祁門市區不大,閶江穿城而過,街上可以想見有許多茶葉店,專賣祁紅,市區還有一座茶山公園,沿山而上,茶樹自然是主要的植栽。
小城裡轉了一圈,天就黑了,我們經過閶江邊,橋上散步乘涼者多是有了年紀的人,間或有帶著孫子的,便添出許多熱鬧。江的兩岸開設了多家茶座,初入秋,白天陽光盛時,這座南方小城依舊燠熱難當,但太陽一落,便爽快了些,尤其是江邊有風,那一晚的月色又極好,就要圓了,江邊開闊,約略有著月湧大江流的意味。
江邊行過,月色賞畢,我們打算吃晚餐,連著去了幾家館子,不想家家沒有菜譜。大約聽口音知曉我們是外地人,店老闆便說,我們這裡是看菜點菜,菜每日不盡相同,連續幾家都是如此,我們只有入地隨俗。菜全擱在冰櫃,老闆一旁建議提點,選了辣椒炒薑花,那薑花一枚如拇指大小,淺紫色的花咕嘟,和熟知的野薑花不太一樣,花咕嘟頂端透出紅色,老闆說這薑花長得大了,就像台灣的火龍果。我聽了有些詫異,即便不說,他也聽得出我們來自台灣嗎?真要歸功台灣偶像劇的無遠弗屆吧。大火爆炒的薑花藏著淡淡的香味,不像生薑辛辣,有股子脆爽勁。橙黃的南瓜花薄薄掛一層麵糊炸,以前聽爸爸說家鄉炸槐花吃,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美麗,花也能吃,真如《紅樓夢》裡曹雪芹形容尤二姐,花為腸肚,這一下,晚飯吃畢,我們也是一肚子花花腸子了。另有一道辣炒臭豆腐,這臭豆腐在皖湘常見,是黑色的,和浙江紹興熟悉的白色不同,不僅外觀不同,口感也不同,黑色臭豆腐的口感粉糯一些,店家說是菌種不同,切成小三角丁的臭豆腐和青紅辣椒一起炒,是佐酒佳品。三道熱菜,再搭配一鍋排骨香菇圓子煲,一頓飯吃下來,各種香味兼具。
獨缺茶香吧,當地人倒沒想到以茶入菜。今日祁紅享有盛名,是世界三大高香名茶之一,但祁門最早盛產的其實是綠茶,從事茶業者人數眾多,唐朝司馬途《祁門縣新修閶江溪記》稱:祁門一帶「千里之內,業於茶者七八矣……祁之茗,色黃而香。」直到清光緒以前,祁門並不生產紅茶。據說,光緒元年,黟縣人余干臣從福建罷官回鄉,心中有感閩紅利厚,想試產紅茶,於是在至德縣堯渡街設立紅茶莊,仿效閩紅製法,次年又到祁門縣的歷口、閃里設立分茶莊。與此同時,祁門人胡元龍也在祁門南鄉貴溪進行「綠改紅」,設置日順茶廠試產紅茶。從此祁紅擴大生產,成為中國重要紅茶產區。祁紅外形條索緊細,色澤烏潤,沖泡後茶湯色澤嫣紅,茶商說帶有玫瑰花香。喜歡喝紅茶的英國倫敦人將祁紅列為茶中英豪,他們形容:在中國的茶香裡,發現了春天的芬芳。我們既是衝著紅茶印象來到祁門,自然要在店裡買些紅茶,回旅店後依店家說明泡飲,如此完全符合立頓創始人湯瑪士˙立頓喝紅茶的要求,使用當地的水泡當地的茶是最恰當的。不過我沒喝出玫瑰味,倒隱約有桂圓的甜香。
我想起大學畢業後,初到台北工作,雜誌社在忠孝東路,常和朋友去主婦之店,悠閒的午後時光,享用一壺加了檸檬片的紅茶,也是黃色吊牌的立頓。明明啜飲著的是立頓,腦中縈繞的卻隱約是祁門。湯瑪士˙立頓出生在蘇格蘭,十五歲時就遠渡重洋到美國闖蕩,那時紅茶在美國並不普遍,湯瑪士為了讓紅茶能更便於購買,他直接向茶葉進口商進貨,創立立頓紅茶,與店裡的火腿、培根、奶油等日常食品一起陳列出售,立頓紅茶很快從擺放培根的貨架走向全球。長久以來,想到紅茶,腦中浮現的是英式茶具,還有三層碟子的蛋糕茶點,其實並不是中式的陶瓷茶壺,唯獨祁門的聯想根深柢固。
文峰塔下的佛寺。
圖/楊明攝影
看來紅茶於我的印象本就是跨域而多元,重重疊疊的。有趣的是,在中國,同樣以鳳凰山和文峰塔為名的也不止一處。下榻的酒店可以看見祁門城南鳳凰山上的文峰塔,初抵祁門的時間已晚,翌日一早,便去登鳳凰山,山雖不高,但祁城山光水色足可盡收眼底,過去人謂「高眺」,是梅城十二景之一。塔下山坳中,原有寺院,解放後拆毀。近年,又建起佛寺,緊鄰鐵道邊,鐵道由祁門城南而過,向南到江西景德鎮,向東到黃山後轉北往績溪。鐵道一邊是閶江,一邊是鳳凰山,緊鄰鐵道而建的佛寺,我是第一次走入,不但不覺紛擾吵雜,反而有種遺世獨立的恬淡平靜。
鳳凰山在宋朝時原建有魁文閣,供文人學士會文交友。山上原有多座古建築,可惜上個世紀70年代被拆毀。文峰塔是如今鳳凰山保存下來的唯一古建築,塔南坡有同時而建的文峰庵遺址,遺址藏在草叢之中,不仔細尋覓難以發現。
站在山上眺望閶江,江水汩汩西流,最終將注入鄱陽湖,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朝東奔流至海方休啊,但所有的時光卻都是一去不復返。年少的我灌飲著立頓紅茶遙想祁門,中年的我置身祁門山水卻懷想著消失無蹤的少年時光。空間的距離可以跨越,時間的距離卻是遙不可及。爸媽仍住在同一幢老房子裡,同樣的一間書房,卻再也觸不到三十年前的午後時光。翻過的一頁,永無重返的可能,深沉的失去,直教人不可思議。
還好,還有茶香,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仍然可以沏一壺甜香嫣紅,在潤澤的茶湯裡回味,悠長但也倉促的歲月。
【2013/02/2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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