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寂靜的寺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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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極了,這寺院!名為「金剛」,位於獅頭山靈霞洞下方山谷,為竹東人妙禪法師所建。年少時我曾數度遊山,卻未參謁此寺,想是未讀過《金剛經》,對金剛二字還不生感覺。 2003年,年屆五十,始思索《金剛經》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世上物象朝夕生變,肉體、青春、情愛、歡愉無不如此,因緣有去有來、有聚有散,像夢境疑真、泡影幻滅,也像露水蒸發、電光難以追回。 人受妄念纏縛,只有至堅的金剛利劍能斬斷這種纏縛。所以── 菩薩所發之真實心,我們稱之金剛心。 密宗灌頂所飲鬱金、龍腦、旃檀調和之水,稱之金剛水。 以金石製成,用來斷煩惱、伏惡魔的法杖,稱之金剛杵。 堅如金剛的智慧,稱之金剛智。 常住而不致生滅毀壞的佛身,稱之金剛身。 許多人持誦的《金剛經》,教我們空慧。但空慧豈容易傳習?
他說,要送一幅字給我,題寫他登獅頭山、遊金剛寺所見的一副對聯。不久,果然就從悔之處轉來,聯曰: 山靜雲閒如是機緣如是法 鳥啼花放爾時休息爾時心 悔之幫忙裱的框。匯集了兩份心思,彌足紀念。 人生某一階段能如山一般靜,雲一般閒,這機緣自是難得妙法,藉此聆賞鳥啼,漫觀花放,正好休息一下馳騖奔競的心。我想,蔣勳是有這樣的祝福之心。換一個角度解,或許也掛慮我在熱鬧的場域待慣了,一時難耐冷落,於是以此相勉。他的字像弘一法師,清寂中具備一種隱斂繁華的丰神。生在西安的他,像極古代京城的貴遊子弟,遊於詩,遊於畫,遊於二十世紀的巴黎。不只是貴冑,還像轉世的君王──那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唯多情與天真可見的李後主。蔣勳有一首〈南朝的時候──致李煜〉: 南朝的時候 我打此經過 寫了幾首詩 和女子調笑 他們戲稱我為 帝王 歷史要數說我 亡國的罪愆 但是 我的罪 何止亡國 …… 2009年,在台師大音樂廳席慕德教授主辦的「詩樂交輝」演唱會上,蔣勳先講述李後主的〈破陣子〉與〈相見歡〉:「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接著,用他沉厚而玉潤的嗓音,一氣誦念自己的詩:「她們戲稱我為帝王……我來是看繁華的幻滅……記起那次/轉世/便又淚如泉湧……」著白襯衫、牛仔褲,他慣常垂披一條紅圍巾在胸前。人說,才高則思放,情重則語傷,李煜是,蔣勳亦是。 今春我想起蔣勳那幅字,特地走了一趟獅頭山。金剛寺平日並不對外開放,除了周日。我選二二八連假那一個周日,原以為香客遊人必多,孰料一山空寂。從獅尾牌樓上山路程近兩公里,坡度甚陡。連日綿綿陰雨,泉澗噴洩聲勢驚人,撐傘走在崖邊,或為雲霧環擁,或是風過樹梢灑落一串疾雨,嗒嗒嗒打在傘頂。 越過幾株含笑與山櫻的台地,登上石階,就到了金剛寺。首先映入眼簾的,即山門那副聯語。所謂山門,其實是一座小門,一禮拜有六天常關。寺院主殿深鑿山壁而成,佛像莊嚴,燈燭煒煒。左右廂房二層樓高,各是講堂與齋堂,是否還包括法師住宿的寮房在內,不得而知。 靜極了,這寺院!只聽到小雨淅淅瀝瀝,偶聞看不見的鳥啼,像鵲鳥或是鵯、鶇之類的叫聲。空氣清爽,沒有嗆鼻煙塵,只有幽淡的花香;茶樹種在牆邊,其間點綴幾缸睡蓮,桂樹種在堂前,三尺開外一排黃金竹種簷下;靠近山門一棵全緣大葉喬木像是梧桐科的老樹,幹粗不下於二人合抱。寂靜中,只有雨聲、鳥聲,不聞人聲、梵唄聲。廂房樓上隱隱透出幾盞燈光,當我穿門、踏戶、禮佛,卻始終無有一僧現身。溫暖的靜,使人自在,我凝目四顧良久,確認連一絲袈裟的衣角也沒看到。 「山深獨闢清淨界,竹翠常飛妙鬘雲」;「靜裡禪機風生貝葉,閒中妙諦月滿竹枝」,我默誦寺中聯語,發現「靜」、「閒」等字一再出現,實此寺默示的奧義。1914年妙禪法師創建此寺於遠離城囂的山中,不求僧團壯大,亦不求揚名於世,弟子安於坐禪、讀經,安於山色靈氛,終能塑造殊勝的意境。 山門旁有一小告示牌,上書開放時間唯周日上午十時至下午四時。平日不接俗眾,長保山靜雲閒,連假日僧尼也可摒除掉外界的耳目,清心修持。於是整座寺院彷彿能容萬物的虛空,不期然令人想到《莊子》的「心齋」,整座寺院正是! 我坐在石階上,看天色漸漸向晚,許久才等到一女尼來關山門。起始她並不外望,大約感受到我注視的目光,才略抬眼,微一頷首。我合十輕聲問:寺中共有幾位法師?她答:九位。隨即退去。當山門緩緩關上,我的心仍然敞開著,回看身後的金剛寺,在細雨霏霏裡更加虛靜,視有若無一般。 【2012/03/26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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