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6日 星期一

最寂靜的寺院

最寂靜的寺院
靜極了,這寺院!名為「金剛」,位於獅頭山靈霞洞下方山谷,為竹東人妙禪法師所建。年少時我曾數度遊山,卻未參謁此寺,想是未讀過《金剛經》,對金剛二字還不生感覺。
2003年,年屆五十,始思索《金剛經》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世上物象朝夕生變,肉體、青春、情愛、歡愉無不如此,因緣有去有來、有聚有散,像夢境疑真、泡影幻滅,也像露水蒸發、電光難以追回。
人受妄念纏縛,只有至堅的金剛利劍能斬斷這種纏縛。所以──
菩薩所發之真實心,我們稱之金剛心。
密宗灌頂所飲鬱金、龍腦、旃檀調和之水,稱之金剛水。
以金石製成,用來斷煩惱、伏惡魔的法杖,稱之金剛杵。
堅如金剛的智慧,稱之金剛智。
常住而不致生滅毀壞的佛身,稱之金剛身。
許多人持誦的《金剛經》,教我們空慧。但空慧豈容易傳習?

蔣勳書法:「山靜雲閒如是機緣如是法,鳥啼花放爾時休息爾時心」。
陳義芝‧圖片提供
2007年初秋,我剛辭去媒體工作,準備轉往台師大任教。某日,許悔之邀飲於金工藝術家郭思敏住所,主客還有大家敬重的蔣勳。紅酒清談,自黃昏至夜深,我話較平日多,悔之傾吐的言語也不比我少;放懷灑落,免不了品評世道或自我譏諷的糟粕,激切而不溫柔。蔣勳似乎也能欣賞,微笑著,三分理解的表情,偶爾加一兩句評點。我不記得他究竟說了什麼,彷彿是這樣的「總評」予我:沒想到你也有如許深的感慨!
他說,要送一幅字給我,題寫他登獅頭山、遊金剛寺所見的一副對聯。不久,果然就從悔之處轉來,聯曰:
山靜雲閒如是機緣如是法
鳥啼花放爾時休息爾時心
悔之幫忙裱的框。匯集了兩份心思,彌足紀念。
人生某一階段能如山一般靜,雲一般閒,這機緣自是難得妙法,藉此聆賞鳥啼,漫觀花放,正好休息一下馳騖奔競的心。我想,蔣勳是有這樣的祝福之心。換一個角度解,或許也掛慮我在熱鬧的場域待慣了,一時難耐冷落,於是以此相勉。他的字像弘一法師,清寂中具備一種隱斂繁華的丰神。生在西安的他,像極古代京城的貴遊子弟,遊於詩,遊於畫,遊於二十世紀的巴黎。不只是貴冑,還像轉世的君王──那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唯多情與天真可見的李後主。蔣勳有一首〈南朝的時候──致李煜〉:
南朝的時候
我打此經過
寫了幾首詩
和女子調笑
他們戲稱我為
帝王

歷史要數說我
亡國的罪愆
但是
我的罪
何止亡國
……
2009年,在台師大音樂廳席慕德教授主辦的「詩樂交輝」演唱會上,蔣勳先講述李後主的〈破陣子〉與〈相見歡〉:「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接著,用他沉厚而玉潤的嗓音,一氣誦念自己的詩:「她們戲稱我為帝王……我來是看繁華的幻滅……記起那次/轉世/便又淚如泉湧……」著白襯衫、牛仔褲,他慣常垂披一條紅圍巾在胸前。人說,才高則思放,情重則語傷,李煜是,蔣勳亦是。
今春我想起蔣勳那幅字,特地走了一趟獅頭山。金剛寺平日並不對外開放,除了周日。我選二二八連假那一個周日,原以為香客遊人必多,孰料一山空寂。從獅尾牌樓上山路程近兩公里,坡度甚陡。連日綿綿陰雨,泉澗噴洩聲勢驚人,撐傘走在崖邊,或為雲霧環擁,或是風過樹梢灑落一串疾雨,嗒嗒嗒打在傘頂。
越過幾株含笑與山櫻的台地,登上石階,就到了金剛寺。首先映入眼簾的,即山門那副聯語。所謂山門,其實是一座小門,一禮拜有六天常關。寺院主殿深鑿山壁而成,佛像莊嚴,燈燭煒煒。左右廂房二層樓高,各是講堂與齋堂,是否還包括法師住宿的寮房在內,不得而知。
靜極了,這寺院!只聽到小雨淅淅瀝瀝,偶聞看不見的鳥啼,像鵲鳥或是鵯、鶇之類的叫聲。空氣清爽,沒有嗆鼻煙塵,只有幽淡的花香;茶樹種在牆邊,其間點綴幾缸睡蓮,桂樹種在堂前,三尺開外一排黃金竹種簷下;靠近山門一棵全緣大葉喬木像是梧桐科的老樹,幹粗不下於二人合抱。寂靜中,只有雨聲、鳥聲,不聞人聲、梵唄聲。廂房樓上隱隱透出幾盞燈光,當我穿門、踏戶、禮佛,卻始終無有一僧現身。溫暖的靜,使人自在,我凝目四顧良久,確認連一絲袈裟的衣角也沒看到。
「山深獨闢清淨界,竹翠常飛妙鬘雲」;「靜裡禪機風生貝葉,閒中妙諦月滿竹枝」,我默誦寺中聯語,發現「靜」、「閒」等字一再出現,實此寺默示的奧義。1914年妙禪法師創建此寺於遠離城囂的山中,不求僧團壯大,亦不求揚名於世,弟子安於坐禪、讀經,安於山色靈氛,終能塑造殊勝的意境。
山門旁有一小告示牌,上書開放時間唯周日上午十時至下午四時。平日不接俗眾,長保山靜雲閒,連假日僧尼也可摒除掉外界的耳目,清心修持。於是整座寺院彷彿能容萬物的虛空,不期然令人想到《莊子》的「心齋」,整座寺院正是!
我坐在石階上,看天色漸漸向晚,許久才等到一女尼來關山門。起始她並不外望,大約感受到我注視的目光,才略抬眼,微一頷首。我合十輕聲問:寺中共有幾位法師?她答:九位。隨即退去。當山門緩緩關上,我的心仍然敞開著,回看身後的金剛寺,在細雨霏霏裡更加虛靜,視有若無一般。

【2012/03/26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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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22日 星期四

聯副座談會/飲食是一種儀式和記憶嗎?

聯副座談會/飲食是一種儀式和記憶嗎?

從《飲食男女──好遠又好近》談起
吃到最後,會想找「原味」,找食材本身的味道,不喜歡太多調味。人生亦復如此,經過社會複雜的歷程洗禮之後,你會發現不經矯飾的原味,是多麼美好……

徐立功。
蘇看/圖片提供
主辦:週一無肉日聯絡平台‧聯合副刊
主持:徐立功(製片家)
出席:陳義芝(詩人)、王宣一(小說家、美食評論者)、藍正龍(《飲》片男主角)、李鼎(導演、美食作家)
地點:「陽明春天」蔬食創意餐廳
飲食之道,就是人生之道
徐立功:十七年前我們製作了《飲食男女》,現在又拍了新片《飲食男女──好遠又好近》,算是續集。新片中,「飲食」部分,推翻大魚大肉,改為素食,因片中「曾江」所飾的上一代男主角,和女主角分手數十年,他覺得終身保持素食是一種對舊情的儀式;另外,歸亞蕾飾的上一代女主角乍遇舊情人,原本認不出,但在吃了舊情人為她做的昔日的一道菜,反而因此認出。

陳義芝。
蘇看/圖片提供
陳義芝:飲食之道,就是人生之道。清代文人兼美食家李漁在《閒情偶寄》說,「飲食之道,肉不如蔬」。片中以蔬食表達「男女」,難度更高,但若成功,境界也更高。本片中有股誘惑力,但此誘惑卻非以「床戲」呈現。偉大小說家卡爾維諾的小說《在美洲虎太陽下》,描敘一對夫妻,於彼此沒有了情愛感覺之後,來到墨西哥,展開美食之旅。他們也參觀了古老神廟,竟發現當時是以活人獻祭,祭後此「活體」成祭司的食物,當然,吃前就要加以調味。整篇小說皆在描寫味道,味道又被連結到情感、情慾、男女關係……此小說和《飲》片對照來看,可以說味覺可能是人類感官中,非常強烈的一種。

王宣一。
蘇看/圖片提供
王宣一:飲食當然是一種儀式,同時也是一種記憶。比方老朋友約見,常說「耶,我們來吃個飯」,是儀式,也是媒介。
陳義芝:味覺會成遺傳的一部分,甚至深入到意識,卡爾維諾那部小說提到修女和神父,甚至通過食物,來傳達放肆的肉慾感覺;最後書上那對夫妻,藉著飲食之旅,重新喚醒情愛,兩人於坐著互望之中,男主角甚至覺得,自己被女主角吃食、細嚼、包覆了,光復了兩人隱喻性愛的男女關係……餐桌,是另一張床。
《飲》片拍得清純,空靈中又有一種張力。卡爾維諾說,沒有任何調味料能把不存在的味道逼出來。《飲》片中,曾江和歸亞蕾的情感,原本就存在且不曾消失,它只是被時局中斷,這樣的情味,以素味來呈現,非常高明。
我覺得,可以問問時下年輕朋友,自己生命裡,可以喚醒一種思想、情感、記憶的食物,是什麼?
素食是對大地敬愛的儀式

藍正龍。
蘇看/圖片提供
藍正龍:我是素食者,食物無礙於我身高一百八且健康的身體和心理。如飲食是一種儀式,素食就是對大地敬愛的儀式,因「素食,就是最大的環保」。比方美國,消耗掉很多土地、水源、化肥、農藥,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不為養人,而是為種出如玉米等的動物飼料。一望無際的單一玉米田,卻迫使大地嚴重扭曲;如果人類肉食減量一半,理論上就代表一半的地表,可以再恢復大自然原貌,鳥飛魚躍,兔走鷹揚。
素食,也是愛惜生命的一種心靈儀式,舉棒狗走,舉掃把則雞逃,動物都害怕受傷、恐懼死亡。植物相對而言,傷害較小,甚至植物有時還希望你摘果,以達它傳宗接代的願望。儀式有正有負,飲食和儀式如若混合,希望正的多,負的少。
最受歡迎的是單純的故事,味蕾也一樣
王宣一:從《海角七號》、《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及這部《飲食男女──好遠又好近》,我突生感覺:電影拍到極致,把很多關係都用完了,就會回歸到原點;最受觀眾歡迎的,也會是這種單純的故事。味蕾也是這樣。吃到最後,會想找「原味」,找食材本身的味道,不喜歡太多調味。人生亦復如此,經過社會複雜的歷程洗禮之後,你會發現不經矯飾的原味,是多麼美好。

李鼎。
蘇看/圖片提供
李鼎:我喜歡《飲》片。它不像鑰匙,而像鎖孔。看你自己用什麼鑰匙插進去,然後打開它。
從鎖孔進去,《飲》片變得很有意思。藍正龍在電玩中設計完美愛情,現實裡自己的愛情卻談不好;女主角霍思燕,規畫管理一座美麗高級的俱樂部,但自己的情感也失衡;曾江,有名的廚師,但卻已快要喪失味覺;而歸亞蕾,是個想遺忘的女子,又喝酒,房間又亂──也許,遺忘才能活下去;遺忘才能長大。
電影到最後,主食選擇茄子。茄子應該是所有初學烹煮者最懼怕的食物。纖維沒有控制好,火候沒控制好,都不行。
藍正龍:電影中主菜「茄鯗」,讀音如同「茄想」,出自《紅樓夢》。劉佬佬進大觀園,第一次吃到難以相信的精緻好菜,就是茄鯗。《紅樓夢》的茄鯗是葷的,片中改成素食。
人生需要的,是火候,而非調味

《飲食男女──好遠又好近》劇中曾江(後立者)飾男主角,和女主角(歸亞蕾飾)分手數十年,因為一道菜,而認出了彼此。
蘇看/圖片提供
李鼎:烹煮最難的是火候的控制,而非調味料的掌握。
三年前,我接觸過這個電影企畫,但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適合拍這部電影的人,因那時我太愛吃肉。三年後,我真的了解,人生需要的,也是火候,而非調味料。
大火容易,小火熬燉的情感,才最難。這部片用蔬食喚醒你,活在這個紛亂、什麼都可以得到的世界,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素食對現代人來說,是可以選擇的最好飲食。
徐立功:我跟蔬食結緣,是週一無肉日平台初成立之始,撒下武林帖,邀大家在遠企飯店頂樓會餐。當時我想:拍個電影,讓大家認識蔬食,推廣性會好一點。
這部電影中,老情人見面不記得,吃了東西才想起。可能有人會問:難道舌頭的記憶,會超過眼睛的記憶嗎?味覺固然是一種記憶,但有強烈到超過視覺嗎?
母親過世,是我最大傷痛。即使讀到大學、碩士,晚歸沒跟上吃飯,母親一定在街口等我──不管我坐什麼車,等到後,她拉著我的手,回家弄菜給我吃。我最愛她的「大白菜獅子頭」,她常就坐在旁邊看我吃。母親臥病,我跟姊姊輪流陪。母親愛乾淨,須每天洗澡。但她因代謝不好且沒動,體重一天比一天重,姊姊洗久了,自己雙肩也受傷,便由我一人洗。我哥哥曾痛苦地說,你也要上班、教課,怎能長期維持?應請特別護士。但母親很傳統,認為要由子女而非外人來照顧她的身體。那時我常只穿一條內褲,在浴室拿水龍頭對著媽媽沖,看她好快樂的樣子。洗好抱回病床,她說:「我多麼希望我好過來,再為你煮大白菜獅子頭……」
藍正龍:味道一旦變成記憶,就和刻骨銘心的愛一樣,永遠也難以忘記。何況片中老男主角因歲月關係外貌變老,但菜味卻可能沒變,先認味道再認人,有它的合理性。
徐立功:永難忘記的味道,永難忘記的愛,今天就由這句話當結束。最後,希望國人今後對桌前盤中的食物,都能心懷尊敬和感恩。

【2012/03/22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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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11日 星期日

黃段子和紅眼鏡 【聯合報╱毛尖】

黃段子和紅眼鏡

再見到小月的時候,她還是漂漂亮亮開開心心,至於那副紅眼鏡,她取了就放在包裡,大概永遠沒再戴,我也什麼都沒問……
從紅星眼鏡店配了新眼鏡,對著鏡子照個兩三分鐘,我自覺煥然一新,邁步出門,結果一頭撞在眼鏡店的玻璃門上。新眼鏡掉在地上像諷刺,門口的保安驚詫地看著我,背後的三個服務員,一定是見了鬼的表情,可是我冷靜地撿起眼鏡,出門招呼出租過來了。
小月坐在對面,講她怎麼突然跑到我家來,說她記得我們大學時候一起去看電影,從曹楊影院出來,我也曾一頭從玻璃門撞出來。
我和小月住在一個城市裡,雖然見面很少,但小月工作閒,隔三差五朋友圈裡總能收到她的手機短信,所以,一年沒見也不生分。前兩天,她還往我手機裡發了一個笑話:女領導夜歸,突被兩男架上車,一男威脅說:「老實點,劫色的。」女領導聞言笑罵:「他爹的,這麼愉快的事,搞得這麼緊張,嚇死我了,還以為被雙規了。」
畢業二十年,見面都很親,然而似乎也沒很多話說,罵罵最近的電影聊聊最近的電視,然後就全部是關於孩子的了。小月結婚早,孩子已經出國讀書,所以連孩子都沒什麼好聊,最後小月就翻出她的手機短信,把她的經典收藏讀給我聽。「爛掉的蘿蔔和懷孕的女人有什麼相同點?」小月興致勃勃地靠在沙發上問。我以見多識廣的語氣告訴她:都是蟲子惹的禍。
小月得意地看我一眼,說,你這個答案是去年的,今年升級了,「都是因為拔晚了。」
我罵一句他媽的,小月就更來勁了。繼續提問,一對夫妻來到一口許願井,丈夫先許,完了以後朝井裡扔了一個硬幣,然後妻子許願,可是扔硬幣的時候不小心墜入井中,丈夫驚呆了。為什麼?
我還沒回答,小月自己卻說,算了,這個太簡單。
一個下午,我們就在沙發上滾來滾去地讀這些手機段子,間或,小月會說,哎呀,這麼無聊的日子讓我想起大學了,精力沒處發洩就跑去勾引體育老師,搞得體育老師從雙槓上摔下來就把人家撂了。小月長得漂亮,家境又好,不費力氣上了大學進了外企嫁了老公生了孩子,到四十歲還是小姑娘一樣,所以,她愛好手機段子,尤其是黃色笑話。我們都笑她,這些笑話是為她那過於風平浪靜的青春期補理論課。
小月看我嘲笑她,從手機裡又翻出一個段子:一天,一和尚遇到一尼姑便出一對聯,上聯是白天沒吊事,下聯是晚上沒吊事,橫批是閒來無事;尼姑馬上對曰,上聯白天空洞洞,下聯晚上空洞洞,橫批,有求必應。
四十歲的漂亮女人,用少女般的純潔朗讀黃色段子,實在忍不住,我說媽的小月,還好我是女的,否則你慘了。小月笑瞇瞇回我一句,色狼,我走了,回家還要給老公燒飯。
小月整好衣衫翩然起身,臨出門又賞我一段子,我馬上用馬克思理論鼓勵她,理論要掌握群眾。跟她在小區門口哈哈道別,回家卻看到她把新眼鏡落在我家了,馬上電話她,她卻說已經上車,以後再來拿。
小月的新眼鏡是紅色的,有一點點妖豔,不太像她的風格,我把它仔細收起來放在書架上。不過,小月隔了很久才來取。之間呢,我聽我們一個朋友說,那一陣子,小月精神狀況有些問題,不知是她自己還是她老公出了問題。而我再見到小月的時候,她還是漂漂亮亮開開心心,至於那副紅眼鏡,她取了就放在包裡,大概永遠沒再戴,我也什麼都沒問。我們依然罵了電影聊了電視。
時間也就這麼過去。
最近,看新版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看到史邁利被迫離開英國情報局時,也給自己配了副新眼鏡,想到小月,突然覺得自己欠她一個擁抱。模模糊糊地,我似乎有那麼點印象,當年,我在曹楊電影院從玻璃門撞出來,是小月衝上來給了我一個擁抱。

【2012/03/11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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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四季桂 【聯合報╱朱天衣】

四季桂
父親悠悠地轉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裡有一盆桂花,幫你養了很久了,你什麼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銀河去了……

圖/達姆
人們都說八月桂花香,桂花應該是在秋季綻放香溢滿園的,但我們家的桂花卻從中秋直開到夏初,四季都不缺席,所以又被稱為四季桂。講究些的會把花色淡些的喚作木樨,我們家種的便是如此,但我仍執意當它是桂。
父親喜愛桂花,我原生家庭門旁兩株茂密的桂,快有四十高齡了,雖種在花圃中,卻仍恣意生長,不僅往高處伸展,更橫向環抱,兩樹連成一氣,漫過牆頭自成一片風景,貓兒遊走其間,猶如迷宮般可供戲耍。父親也喜歡蘭,還曾和他到後山搬回半倒的蛇木(筆筒樹),截成一段段來養蘭,記得鋸蛇木的當口,在院中遊走的雞硬湊到跟前,先還不解,直至從截斷的朽木中竄出幾尾褐紫色的蜈蚣,才知那雞真有先見之明,一口一尾,三兩下便給牠像吃麵條一般吸食個盡。待等父親收拾妥當,便會將蘭掛在桂樹下,一來遮陽,二來懸空的蛇木也不致淪為貓爪板。
桂花飄香時,便是父親忙桂花釀的時刻,那真是一份細活,一朵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桂花,採集已不輕鬆,還要將如髮絲般細的花桱摘除,那是只有細緻又有耐心的父親做得來的。接下來便會看到父親將拾掇好的花絮,間隔著糖一層一層鋪在玻璃罐裡,最後淋上高粱酒,便是上好的桂花釀,待等隔年元宵煮芝麻湯圓時,起鍋前淋上一小匙,那真是噴香撲鼻呀!整個製作過程,我們姊妹能做的至多就是採擷這一環,有時在外面覓得桂花香,也會結伴去偷香,我就曾被二姊帶到台大校園,隔著一扇窗,一辦公室的員工便看著兩個女孩在桂花樹下忙著收成呢!
除了自製的桂花釀,參了點桂花香的「寸金糖」,也成了父親寫稿時難得佐伴的點心。這「寸金糖」在當時只有「老大房」販售,我們姊妹仨不時會捎些回來,不是怎麼貴的東西,父親卻吃得很省。他對自己特別喜歡的事物,總能有滋有味的享用,但也不貪多,幾乎是給什麼就吃什麼、供什麼就用什麼,即便是鎮日離不了口的菸,也只抽「金馬」,後來實在是不好找才改抽「長壽」,而茶則是保溫杯泡就的茉莉花茶。我們是長大後自己會喝茶了,才知道拿來做花茶的茶葉,都是最劣質的,甚至連那茉莉香氣都是贗品,是用較廉價的玉蘭花代替,而這濃郁的玉蘭花是會把腦子薰壞的。記得那時二姊每次夜歸,會順手從鄰人家捎回幾朵茉莉,放進父親的保溫杯中。唉!這算是其中唯一珍品了。
父親的細緻端看他的手稿便可知悉,數十萬的文稿,沒一個字是含糊帶過的,要有刪動,也是用最原始的剪貼處理。那時還沒有立可帶,寫錯了字,他依樣用剪貼補正,且稿紙總是兩面利用,正稿便寫在廢稿的另一面,有時讀著讀著,會忍不住翻到背面看看他之前寫了些什麼。他擤鼻涕使用衛生紙,也一樣會將市面上已疊就的兩張紙一分為二,一次用一張,但他從沒要求我們和他做一樣的事。
父母親年輕成家,許多隻身在台灣的伯伯叔叔,都把我們這兒當家,逢年過節周末假期客人永遠是川流不息,如此練就了母親大碗吃菜、大鍋喝湯的做菜風格;即便是日常過日子,母親也收不了手,桌上永遠是大盤大碗伺候,但也從不見細緻的父親有絲毫怨言。到我稍大接手廚房裡的事,才聽父親誇讚我刀功不錯,切的果真是肉絲而不是肉條,我才驚覺這兩者的差異。
有時父親也會親自下廚,多是一些需要特殊處理的食材,比如他對「臭味」情有獨鍾,蝦醬、白糟魚、臭醬豆、臭腐乳,當然還有臭豆腐,且這臭豆腐非得要用蒸的方式料理,不如此顯不出它的臭。幾位有心的學生子,不時在外獵得夠臭的臭豆腐,便會歡喜得意的攜來獻寶,一進門便會嚷嚷:「老師!這回一定臭,保證天下第一臭!」接著便會看到父親欣然地在廚房裡切切弄弄,不一會兒整間屋子便臭味四溢。欣賞不來的我們,總把這件事當成個玩笑,當是父親和學生子聯手的惡作劇,因此餐桌上的臭豆腐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但往往那始作俑者的學生子是碰也不敢碰,所以那時的父親是有些寂寞的。或許是隔代遺傳吧!我的女兒倒是愛死了麻辣臭豆腐,只是很可惜的,他們祖孫倆重疊的時光太短淺了。
父親也愛食辣,幾乎可說是無辣不歡,他的拿手好料就是辣椒塞肉,把調好味的絞肉拌上蔥末,填進剔了子的長辣椒裡,用小火煎透了,再淋上醬油、醋,煸一煸就好起鍋,熱食、冷食皆宜。一次全家去日本旅遊大半個月,父親前一晚就偷偷做了兩大罐,放在隨身背袋裡,這是他抗日利器,專門對付淡出鳥來的日本料理。
其實父親的口味重,和他半口假牙有關。以前牙醫技術真有些暴橫,常為了安裝幾顆假牙,不僅犧牲了原本無事的健康齒,還大片遮蓋了上頷,這讓味覺遲鈍許多,不是弄到胃口大壞,就是口味愈來愈重,這和他晚年喜吃鹹辣及糜爛的食物有關。且不時有雜物卡進假牙裡,便會異常難受,但也少聽他抱怨。他很少為自己的不舒服擾人,不到嚴重地步是不會讓人知道的,即便是身邊最親的人。
父親在最後住院期間,一個夜晚突然血壓掉到五十、三十,經緊急輸血搶救了回來,隔天早晨全家人都到齊了,父親看著我們簡單的交代了一些事,由坐在床邊的大姊一一如實的記了下來。大家很有默契的不驚不動,好似在做一件極平常的事,包括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等該說的事都說妥了,大家開始聊一些別的事時,父親悠悠地轉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裡有一盆桂花,幫你養了很久了,你什麼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銀河去了。我輕聲的說:「好,我會把它帶回去的。」那時我還沒有自己的家園,我要讓它在哪兒生根?
中國人有個習慣,生養了女兒,便在地裡埋上一甕酒,待女兒出嫁時把酒甕挖出來,是為「女兒紅」,若不幸女孩早夭,這出土的酒便為「花凋」;也有地方生養一個女兒便植一棵桂花。父親沒幫我們存「女兒紅」,卻不知有意無意的在家門旁種了兩株碩彥的桂;我並不知道他也一直為我留著一棵桂,為這已三十好幾還沒定性的小女兒留了一棵桂。
父親走了以後,時間突然緩了下來,我才知道過去的匆匆與碌碌,全是為了證明什麼,證明我也是這家庭的一員?證明我也值得被愛?大姊曾說過她與父親的感情像是男性之間的情誼;二姊呢?該比較像似緣定三生的款款深情;至於我,似乎單純的只想要他是個父親疼愛我。我一直以為作家、老師的身分讓他無暇顧及其他,但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父親的性情,對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卻也安然處之,不耽溺也不恐慌。
一直到父親走了,我整個人才沉靜下來,明白這世間有什麼是一直在那兒的,無需你去搜尋、無需你去證明,它就是一直存在著的。
當我在山中真的擁有了自己的家園時,不知情的母親,已為那株桂花找了個好人家。是有些悵惘,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依父親的性情本就不會那麼著痕跡,他會留株桂花給我,也全是因為他知道我要,我要他像一個世俗的父親待我。
而今,在我山居的園林中,前前後後已種了近百株的桂花,因為它們實在好養,野生野長的全不需照顧。第一批種的已高過我許多,每當我穿梭其間,採擷那小得像米粒的桂花,所有往事都回到眼前來。我們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懷念著父親,而我是在這終年飄香的四季桂中,天天思念著他。
(本文選自麥田近日出版《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

【2012/03/08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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