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2日 星期六

朝露菩提--寫在《心與手》畫展前

朝露菩提--寫在《心與手》畫展前

神話般美麗的古代畫面,竟化成兩千多年後,我畫室窗前的青青小樹。在陽光大好的日子裡,菩提莖端萌生的葉芽不斷盤旋增添,一葉大於一葉。我也感染這份生命力,下筆而不能自休……

 
奚淞綠釉盆裡的小菩提欣欣向榮。
(圖/許育愷攝影)

「打算送你一株菩提樹苗,」好友H君並加強語氣道:「從印度菩提迦耶的聖樹培植出來的喔!」
乍聽還以為是朋友說笑。時值2010年春三月,我正為以《尋找一棵菩提樹》為題的展覽而忙碌。這次畫展由香港大學邀請,於博物館中展出白描觀音、佛傳油畫及靜物,為期三個月。往返港台間,我幾乎把H君要送我菩提樹的事給忘了。
忘了,還是我以為根本不可能。在我旅遊尼泊爾、印度的經驗裡,無論佛誕地藍毘尼,或佛陀行腳遊化的北印度,彼處菩提都龐偉巨大,像陽光下巨靈,怎可能駕臨我狹小公寓?

奚淞畫作〈菩提二〉。
奚淞/圖片提供
七月裡,《尋找一棵菩提樹》畫展剛結束,H君果真把一棵菩提樹給「提」來了。
從提袋中取出,原來所謂菩提樹苗,乃是一枝長約四十公分、頂端有幾片葉的細枝。它就像切花似的,培養在清水玻璃瓶裡;細加端詳,浸水莖桿底部已經發出許多潔白根鬚。如此嬌弱,卻是活生生樹苗。「能種在盆土裡嗎?」我驚奇地問。對此有經驗的H君笑說:「可以的,沒問題。」
經H君講述,才知道樹苗故事。據說數年前一位旅居菩提迦耶的佛教徒,於當地折取一枝菩提培育,後來他轉赴不丹,便把幼苗交付H君,輾轉運送抵台灣。H君見我《尋找一棵菩提樹》畫展活動,甚為心喜,便慷慨地分培一枝 給我。於是覓菩提者得菩提,我便擁有這株來歷不凡的小樹 。
能活嗎?把纖弱樹苗栽入綠釉花盆。莫說菩提,如此細小,人還道是楊柳樹枝呢。此後,我跟隨公寓陽光,將陶盆來回搬動於陽台及畫室窗前,並且以它為模特兒,開始逐日描繪。
夏末秋初,陽光晴好。每日清晨,我將沾露盆栽端到迎光木桌上。長時間細密觀察、描繪這棵小樹令我怦然心動;究竟是心動,還是葉動?我驚訝發現:白牆前,那八、九片循序盤旋生長的菩提葉,分明無風自動;它們隨陽光移轉,以肉眼難察的速度或低垂、或高舉,正緩慢地「起舞」──所以發現如此奇妙的「菩提舞」,是因為我所描繪、定形在畫布上的葉片姿態,往往一段時間後,就與盆中葉片角度全然不相符合了。如同向日葵的向光性,日光移動,閃亮青翠的菩提葉也迎光俯仰,像在跳舞一樣。不期然發現菩提柔枝居然蘊藏如此活潑的生命力,令我感動……
追溯菩提,便要提起兩千五百年前,佛陀在菩提樹下得成正覺故事。今日印度佛蹟地的菩提已非原有古樹,而是在漫長年代中,數度經戰亂摧毀,又由錫蘭移植來的新樹。樹雖說新,仍具有文獻可查的血緣脈絡。
話說佛陀去世後約兩百年,便是向亞洲各國弘揚佛法不遺餘力的阿育王時代。這位轉輪聖王特別派遣他女兒──名叫僧伽密多的比丘尼,親自護送大菩提聖樹分枝,渡海至錫蘭栽種。這棵至今猶存的菩提,正是一再分枝、回歸菩提迦耶,受千萬佛教徒拜謁、靜坐其下的聖樹。
描繪菩提,憶起○六年遊錫蘭,我曾參謁古聖樹,並在寺廟中欣賞到菩提渡海壁畫。畫中僧伽密多護持一缽菩提樹苗,昂然高立於船頭;而海神於濤浪中湧現,向這位比丘尼合十致敬。
神話般美麗的古代畫面,竟化成兩千多年後,我畫室窗前的青青小樹。在陽光大好的日子裡,菩提莖端萌生的葉芽不斷盤旋增添,一葉大於一葉。我也感染這份生命力,下筆而不能自休。
回顧我繪畫與佛法結緣,是二十多年前,因母病而畫白描觀音。與其說當時以繪作民間佛菩薩造型祈求祝福,其實是自幼具手藝人性格的我,習慣圖象性思考,一旦心有所感,即形之於手;待專注於手中繪作,又牽引心繼續前行。這就像無意間從地上撿拾起一根線頭,就拉扯著看不見的線團,不斷向前走。心與手反覆牽引,導引我的追尋。
母親去世後,我仍在畫觀音,直到三十三幅白描菩薩完成、展出和出版。長時間用毛筆畫白描,筆墨線條落於宣紙需要極大的專注和定力,成了我日常禪修。放下易生煩惱的心,從筆墨中體驗忘我與寧靜,這份禪修喜悅促使我探尋佛法源頭。
九○年代起,我與友人結伴,進行亞洲佛教尋根之旅。我們的足跡先後抵達尼泊爾、印度、緬甸、寮國、泰國、高棉……從佛陀遊化的北印度,乃至於佛教流布的廣大地域,行旅中,風景和人情逐漸滲透了我。
啊,原來就是這樣的大地、村莊和樹林,如此日復一日的朝暉夕照、陰晴雨露,佛陀與弟子謙和無諍地赤足走過。在古今無分的自然光照下,佛陀不再顯得古奧、神祕,彷彿只要我們敞開心胸,便能跨越兩千五百年時空,直接追隨於古聖人左右,傾聽他親口說話。
而佛法,不外也是自然法;是這樣一位老師,得以揭開幽黯,向人指示心光透澈之處。以這份信念啟動,我開始描繪佛陀生涯,是為《大樹之歌》佛傳油畫系列。
此時我放下毛筆,改以油畫創作。西歐傳統美術媒材長於表達現實,藉著對大自然光線、形色的描摹,得以拉近今古距離,使古聖人的身姿宛在目前。以九九年我畫〈大般涅槃圖〉為例,一百二十號畫布上,呈現北印度拘斯那羅郊野樹林。當我揮筆金黃,試圖表現穿透林蔭的一抹夕陽斜照時,心中生起的溫暖與靜謐無以名之。我想,這便是八十高齡、躺臥沙羅雙樹下,即將入滅佛陀的慈悲之光,也是我使用油畫媒材,想要在《大樹之歌》佛傳系列中表現出來的自然素質。

奚淞書法〈心與手〉。
奚淞/圖片提供
我以前很少開畫展,最近卻活動起來。《尋找一棵菩提樹》在香港大學的展出,可說是暖身,因為緊接著便有台北市立美術館邀約:2011年《心與手》畫展。這回將展出三十年來作品,成了我的創作回顧。
彷彿催交畢業論文,忙壞了老學生。我搜索畫室角落,看我到底做成些什麼?做得好、還是不好?
待整頓略有眉目,一幅名叫〈曙光〉的九六年舊作「出土」了。它原是佛傳油畫起首作品之一,描繪清晨菩提樹下,三十五歲的沙門悉達多端身趺坐。黎明曙色中,他右手觸地道:「大地為我作證,我已得成正覺。」
可是,我這幅畫卻遲遲不能成就。九六年裡,不管我如何反覆塗抹,總不符理想,終於擱置下來。隨後十多年間,《大樹之歌》佛傳系列逐漸得心應手,好幾次我回頭重修〈曙光〉,還是不能成功,甚至越畫越糟,到難以收拾的地步。就這樣,一張油畫歷經反覆塗抹修改,不知可以死多少次、埋多少回。最後,它也就被推進不敢看的角落裡去了。
十五年後,由黑髮轉白髮的我,又重新坐在安置好〈曙光〉的畫架前,猶豫於如何修改這幅作品。
或許想畫得好,有時也得大膽破壞。我深吸一口氣,使用大豬鬃刷子重新掃塗菩提濃蔭、黎明幻變天光,待背景裡大氣氛圍略定,再漸次以中筆、小筆,甚至纖細如針的貂毛筆收拾樹下修行人容顏……
因為傾力工作,又極度貼近畫面審視,恍惚間,彷彿畫面堆砌的筆觸形色全都粉碎成塵,還原為粗麻布肌理微粒。分不清哪裡是樹、哪裡有修行人,或可以回歸於太古洪荒、樹與人本無界分,全都是浩邈時空中緣起緣滅的微塵聚散罷了。
從創作的執迷中走出,我起身、退後幾步看畫,才明白我已經把這張原本傾向寫實表現的舊作,改畫成以修行人為中心的一個抽象圓圈:透過有如一滴朝露的圓光,看見菩提樹下得成正覺的佛陀。
浮生若夢,得以朝露般的視覺,窺見人類精神世界的黎明,便是無上幸福了吧,我這麼想。於是把原來畫題〈曙光〉改為〈朝露〉,並在畫面左下角簽下作者名及創作時間(1996-2010)。此後隨順這份感動和喜悅,我繪成《朝露三聯作》,是為〈正覺〉、〈冥想〉和〈說法〉。
陽台上,綠釉盆裡的小菩提欣欣向榮。入秋後,我不曾歇下畫筆,陸續畫成〈菩提一〉、〈菩提二〉,待我以百號畫布畫〈菩提三〉時,樹苗已足足長高一倍有餘,而葉片也由小雞蛋大小長成如小掌般大了。至此,我必須為它換個大號陶盆。
想來,這菩提小樹的生態紀錄,以及我那永遠也畫不完的「曙光/朝露」就將成為我2011年《心與手》畫展的序幕作品了。
《心與手三部曲──奚淞畫展》1月22日至4月3日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台北市中山北路三段181號三樓3B)展出。
【2011/01/21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