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如何敘述,才能說清楚那天早晨對我的啟發?從人物開始說起還是先交代自己的行蹤?自季節下筆或者描述街頭地磚在積雨之後的噴泥狀況?我確實不想用閃亮的文字來鎖住一個稀鬆平常的早晨──上班時刻,呼嘯的車潮不值得描述;站牌下一張張長期睡不飽或睡不著的僵臉不值得描述;新鮮或隔夜的狗屎,雖然可以推算狗兒的腸胃狀況但不值得描述;周年慶破盤價的紅布招不值得描述;一排亂停的摩托車擋了路,雖然我真希望那是活跳蝦乾脆一隻隻送入嘴裡嚼碎算了,但還是不值得擴大描述。
秋光,唯一值得讚美的是秋光。終於擺脫溽暑那具發燙的身軀,秋日之晨像一個剛從湖濱過夜歸來的情人,以沁涼的手臂摟抱我。昨日雨水還掛在樹梢,凝成露滴,淡淡的桂花香自成一縷風。我出門時看見遠處有棵欒樹興高采烈地以金色的花語招呼,油然生出讚美之心。這最令我愉悅的秋日,既是我抵達世間的季節亦情願將來死時也在它的懷裡。
一路上回味這秋光粼粼之美,心情愉悅,但撐不了多久,踏上大街,塵囂如一群狂嗥的野狼撲身而來,立即咬死剛才喚出的季節小綿羊。這足以說明為何我對那排亂停的摩托車生氣,甚至不惜以生吞活蝦這種野蠻的想像來抒解情緒,我跌入馬路上弱肉強食的生存律則裡,面目忽然可憎,幸好立刻警覺繼而刪除這個念頭,舉步之間,喚回那秋晨的清新之感,我想繼續做一個有救的人。當我這麼鼓勵自己時,腳步停在斑馬線前。
燈號倒數著,所以可以浪費一小撮時間觀看幾個行人,從衣著表情猜測他們的行程或脾氣的火爆程度。但最近,我有了新的遊戲︰數算一個號誌時間內,馬路上出現多少個老人。
之所以有這個壞習慣,說不定是受了「焦慮養生派」所宣揚的善用零碎時間做微型運動以增進健康再用大片時間糟蹋健康的教義影響(糟蹋云云純屬我個人不甚高尚的評議,可去之)。譬如︰看電視時做拍打功,拍得驚天動地好讓鄰居誤以為家暴打電話報警;等電腦列印時可以拉筋──沒有腦筋的話就拉腳筋,捷運上做晃功晃到有人害怕而讓座給你;在醫院候診時做眼球運動,但必須明察秋毫不可瞪到黑道大哥(瞪到也無所謂,等他從手術室借刀回來,你已經溜了)。我一向輕視這些健康小撇步,總覺得這麼做會滅了一個人吞吐山河的氣概;文天祥做拍打功能看嗎?林覺民會珍惜兩丸眼球嗎?但說不定我其實非常脆弱且貪生怕死,以致一面揶揄一面受到潛移默化。剛開始,必然是為了在號誌秒數內做一點眼球運動,企盼能延緩文字工作者的職業傷害──瞎眼的威脅(何況,我阿嬤晚年全盲,她一向最寵我,必然贈我甚多瞎眼基因),接著演變成數人頭,就像小學生翻課本看誰翻到的人頭較多誰就贏,接著,我必然察覺到那些人頭白髮多黑髮少、老人多小嬰少,所以升級變成給老人數數兒。很快,我得出結論︰閒晃的大多是老人,街,變成老街。老人此二字稍嫌乏味,我暱稱為「員外」,正員以外,適用於自職場情場操場賣場種種場所退休、每年收到重陽禮金的那一群。
現在,等號誌燈的我,又玩起「數員外」遊戲。正因如此,我可能是唯一看到馬路對面巷口彎出一條人影的人。如果那是時尚騷女,我不會注意,若是哭鬧的小女童,我只會瞄一下,假設是短小精悍的買菜婦,我會直接忽略,但她牢牢吸住我的目光,不獨因為她是短短二十秒內第八個出現的員外,更因為她比前面七個以及隨後出現的第九個都要老,她是今天的冠軍。
過了馬路,我停住,隔著十幾公尺,不,彷彿隔著百年驚心歲月,不,是一趟來回的前世今生,我遠遠看著她。她的腳步緩慢,我不必擔心她會察覺到有個陌生人正在遠處窺看──這當然是很無禮的事。她走在郵局前,郵局旁邊是麵包店,再來是藥房、超商、屈臣氏、銀行,然後是我。我無法猜測她的目的地,要過馬路或是到超商前的公車站牌或是直行的某個機構某家商店?此時有個聲音提醒我,數算遊戲應該停止了,今早得辦幾件麻煩的事,沒太多餘暇駐足。我這年紀的人都有數,我們不應該再發展戶口名簿以外的馬路關係,光簿子裡的那幾個名字就夠我們累趴了,再者體力上也很難因萍水相逢而興起衝動,我們離驍勇善戰的「青銅器時期」遠了,心鏽得連收廢鐵的都直接丟掉。
但事情有了變化。當我抽好號碼牌坐在椅上等候,我竟然缺乏興致做「銀行版眼球運動」──數算有幾支監視器,順便給觀看監視器的保全一點「可疑的趣味」,而是看著牌告匯率呆呆地想著被我數過的那些員外;他們留在我腦海裡的個別印象與美元、歐元、日圓字樣做了詭異的連結,而幣旁的數字則標示他們各自的困難指數是漲或跌。譬如︰美元阿嬤的駝背度比昨天嚴重了零點零三,歐元阿公的顫抖情況可能貶值零點零一,日圓奶奶大幅升值意謂著不必再推輪椅……燈號顯示,還有十三個人在我前面。這時間,不少人掏出手機神遊,我繼續盯著牌告,猜測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喝粥、如廁、復健、走路、臥病或是躺著在運送途中?
我遇到美元阿嬤那天下著大雨,某家醫院捷運站,我正要刷卡進站,看到站務員對已出閘門的她指著遙遠的另一端出口說明醫院方向。八十多歲,阿嬤拄著一把傘當手杖,喃喃地說︰「喔,這邊喔,那邊喔,不是這邊喔?」她駝背得厲害,幾近九十度,微跛,再怎麼抬頭挺胸也看不到天花板高的指示牌。我停住腳步,對她說︰「我帶妳去。」便扶著她朝醫院那漫長的甬道走去。外頭下著滂沱大雨,如果沒人為她撐傘,一個老員外怎麼過這麼長、殺氣騰騰只給二十五秒逃命的馬路呢?我送她到大門,交給志工,像個快遞員。現在,我忽然想著那天沒想到的事,我怎麼沒問她︰「看完醫生,有人來接妳嗎?」不,我應該問︰「妳身上有錢坐計程車回去嗎?」
在水果攤前,起先我沒注意到歐元阿公。選水果的人不少,有幾隻惹人厭的胖手正以鑑賞鑽石的手法挑蓮霧,我速速取幾個入袋,那天忘了帶修養出門,所以在心中暗批︰「挑總統的時候有這麼苛嗎?」付了帳,正要離開,這才看見老闆娘替歐元阿公挑好蓮霧,掛在他的ㄇ形助行器上,報了數目,等他付款。我用眼角餘光瞥見他的手抖得可以均勻地撒子入土、撒鹽醃菜,就是不能順利地從上衣口袋掏錢。老闆娘等得不耐,幫他從口袋掏出銅板若干,不夠,還差若干,歐元阿公嘟囔一聲,抖著手往褲袋去。我問老闆娘到底多少錢,遂以流暢的手法掏出那數目給她,她把阿公的銅板放回口袋,對他說︰「小姐請你的,不用錢。」阿公似乎又嘟囔了一聲。我有點不好意思,最怕人家謝我,速速離去,但心想,我若是老闆娘請他吃幾個水果多愉快!錙銖必較,乃彼之所以富而我之所以窘的關鍵了。此時,我忽然想到為何他只買蓮霧,也許只愛這味,也許相較於木瓜鳳梨西瓜哈蜜瓜這些需要拿刀伺候的水果,蓮霧,這害羞且善良的小果,天生就是為了手抖的老員外而生的。不知怎地,想到蓮霧象徵造物者亦有仁慈之處,竟感動起來。想必,監視器都記下了。
遇到日圓奶奶那天也是個秋日。我故意繞一大段路,探訪久未經過的靜街小巷,看看花樹,那是我的歡樂來源;新認識一棵蓊蓊鬱鬱的樹,比偶遇一位故友更令我高聲歡呼。我沿著一所小學的四周磚道走著,一排欒樹,花綻得如癡如醉,陽光中落著金色的毛毛雨,我仰頭欣賞,猜測昨夜必有秋神在此結巢。
正當此時,看見前方有一跑步婦人與一位推著輪椅的老奶奶似乎在談話,幾句對答之後,婦人高聲對她說︰「妳想太多了!」說完邁步跑了過來,經過我身旁,或許察覺到我臉上的疑惑,也或許她想把剛剛老奶奶扔給她的小包袱扔出去,所以對我這個陌生人說︰「老人家想太多了!」一出口便是家常話,使我不得不用熟識口吻問︰「怎麼了?」她答︰「她說她要走了,唉(手一揮),吃飽沒事想太多了!」跑步婦人為了健康邁步跑開。看來,她隨便抓了我倒幾句話,那老奶奶也是隨便抓到她,倒了幾句很重要的話,在這美好的晚秋時節。
九十靠邊,枯瘦的她佝僂著,身穿不適合秋老虎的厚外套、鋪棉黑長褲,齊耳的白髮凌亂、油膩,有幾撮像河岸上的折莖芒花招搖。應有數日未洗浴,身上散著羶腥的毛毯味──混著毛料、潮氣、油垢、溷汁,若她倒臥,那真像一張人形踏毯,今早陽光蒸騰,確實適合曬一曬舊地毯。
她推著輪椅,緩慢地移步,這台小車變成她的助行器,只是椅上空空的很是怪異,應該被推的她卻推著輪椅,應該坐人的位置卻坐了陽光與空氣。看來,她還不符合巴氏量表規定,也可能無力負擔外傭薪水,只能獨自推著空輪椅,在四處布著狗屎的磚道上踽踽而行,陽壽還沒用完,只能活著。
我猜測,今早,她沐浴於暖陽中,心思轉動︰「太陽出來了,秋風吹了,我要走了!」因那自然與季節的力量令人舒暢,遂無有驚怖,彷彿有人應允她,咕隆隆的輪轉聲在第一千轉之後會轉入那不淨不垢的空冥之境,化去朽軀,溶了骯髒的衣物。她感覺這一生即將跨過門檻飄逸而去,故忍不住對陌生人告別。我猜測。
銀行裡的事情辦妥,我得去下一站。不知何故,原應向左走的我竟往右邊探去,也竟然如我猜測,第八號員外尚未消失;她站在超商前面,朝著大路,不是要過馬路亦非等待公車,不像等人,更不是觀賞遠山之楓紅雪白(沒這風景),那必然只有一個目的︰招計程車。
如果身旁有個幫我提公事包的小夥子或僕役,我定然叫他去看看、伸個援手。惜乎,本人轄下唯一的貼身老奴就是自己,遂直步走去。且慢,開口招呼之前,我暗中驚呼,這位女員外是否剛從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場上海掉出來──夜宴舞池裡,衣香鬢影,絃醉酒酣,滿室笑語漣漣。她喝多了幾盅,酒色勝過胭脂爬上了臉,扶了扶微亂的髮絲,說︰我去歪歪就來。遂跌入沙發,隨手取了青瓷小枕靠著,似一陣涼風吹上發燙的臉龐,竟睡著了。她不知那就是《枕中記》裡的魔枕,一覺醒來,竟在陌生的老舊公寓,六七十年驚濤駭浪全然不知,流年偷換,花容月貌變成風中蘆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