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0日 星期二

在街頭,邂逅一位盛裝的女員外(下) 【聯合報╱簡媜】

在街頭,邂逅一位盛裝的女員外(下)
繡衣朱履,一身亮麗長旗袍裹著瘦軀,顯得朱梁畫棟卻人去樓空,頭戴遮陽織帽,配太陽眼鏡,頸掛數串瓔珞,一手提繡花小包一手拄杖。這風風光光一身盛裝,說什麼都不該出現在街頭、在約莫九十多高齡獨自外出的老人家身上。
我問︰「您要叫計程車是不是?」
她說︰「對。」
「去哪裡?」
「××醫院。」她答。
「有帶車錢嗎?」我問。
「有。」她答,清楚明白。
我一口吞下幾輛亂停的摩托車(盛怒中的想像),扶她到路邊,目測自前方駛來的小黃們,要招一部較有愛心的計程車(這得靠強盛的第六感)。聽說,有運將嫌棄老人家行動緩慢,「快一點」,這三字夠讓一個自尊心頑強的老員外悶很久。在尚未有專營老者需求、到府協助接送的計程車出現之前,一個老人要在馬路上討生活得靠菩薩保佑。還好,招下的應該是個好人,懇請運將幫忙送她到醫院,關上車門,黃車如一道黃光駛去,我卻遲遲收不回視線,似大隊接力賽,交棒者不自覺目送接棒者,願一路平安,別讓棒子掉了。
「為什麼穿得像赴宴?沒別的衣服嗎?」我納悶。
一位經過的婦人告訴我,老員外就住在後面巷子,獨居。我問︰「妳認識她嗎?」
她搖頭。「那麼,幫幫忙,麻煩妳告訴里長。」我說。
這口氣太像子女請託,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我忽地欠缺足夠的智識分析這種馬路邊突發的心理波動?我憐憫她嗎?不全然,或許憐憫的是一整代老得太夠卻準備得不夠的員外們;他們基於傳統觀念所儲備的「老本」──不論是財力或人力──無法應付這個發酒瘋的時代,而本應承擔責任的我這一代,顯然尚未做好準備或是根本無力打造一個友善社會讓他們怡然老去。好比,夕陽下,一輛輛遊覽車已駛進村莊前大路,孩童喊︰「來了!來了!」狗兒叫貓兒跳,旅途疲憊的遊客想像熱騰騰晚餐、溫泉浴、按摩與軟床,迫不及待從車窗探出頭還揮揮手;而我們,做主人的我們杵在那兒,摀眼的摀眼、發抖的發抖,因為,我們尚未把豬圈改建成民宿。
哪一戶沒有老人?又有幾戶做得到二十四分之一孝?「不孝」帽子訂單爆增,乾脆教郵差塞信箱算了。我們是「懸空的一代」,抬頭有老要養,低頭有人等著啃我們的老──如果年輕人總是畢不了業也繼續失業的話。
我想著從未認真想過的問題,一時如沙洲中的孤鳥,獨對落日。雖然,踩過半百紅線不算入了老門,看看周遭五、六十歲者熱中回春之術欲抓住青春尾巴的最末一撮毛,可知天邊尚存一抹彩霞可供自欺欺人。然我一向懶於同流,故能靜心養殖白髮,閱讀不可逆的自然律寄來的第一張入伍徵召令。彩霞,總會被星夜沒收的。
我會在哪一條街道養老?會駝得看不見夕照與星空嗎?會像騾子推磨般推著輪椅,苦惱那花不完的陽壽祖產,看著至親摯友一個個離去而每年被迫當「人瑞」展示嗎?我是否應該追隨古墓派英雄豪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仔細養一兩條阻塞的心血管以備不時之需,莫再聽信激進養生派所追求的「長而不老,老而不死,死而不僵,僵而不化,化而不散,散而不滅」之不朽理論?(以上純屬個人虛構,切切不可認真。)我會盛裝打扮,穿金戴玉,踩著蝸步,出現在街上嗎?
「為什麼穿得像赴宴?」
忽然,我明白那一身衣著可能是獨居老人為了提防不可測的變故,預先穿好的壽服;無論何時何地倒下,被何人發現,赴最後一場宴會的時候,一身漂漂亮亮。
這麼想時,我知道,我正式老了。(下)

【2011/12/2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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