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9日 星期一

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_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




【聯合報╱本報訊】 2010.08.09 03:14 am







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龍應台在中國夢主題論壇演講。

圖/南方周末提供

本月一日,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發表演講「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前一天同一地點,她剛從深受大陸知識份子推崇的報紙「南方周末」手中,接下「二○一○中國夢踐行者」獎杯。



龍應台這次在北大演講,吸引超過千名聽眾。龍應台在演講中回應「南方周末」請她談「中國夢」的要求,侃侃而談一九四九之後,台灣人面對「中國夢」的破滅與轉折,最後期待中國以文明大國的形象崛起於世界舞台。



上周四南方周末以刪節方式刊出龍應台演講內容,引起華文讀者上網尋找演講全文。龍應台得以「解禁」在大陸公開演講,演講內容談及「美麗島事件」等敏感議題卻未遭官方封殺,深具意義。聯合報獲龍應台同意,今天刊出演講全文,以饗讀者。





我們的「中國夢」



第一次接到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裡還有中國夢啊?」



可是沉靜下來思索,一九五二年生在臺灣的我,還有我前後幾代人,還真的是在「中國夢」裡長大的,我的第一個中國夢是什麼呢?



我們上幼稚園時,就已經穿著軍人的制服、帶著木製的步槍去殺「共匪」了,口裡唱著歌。當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唱的那首歌,叫做《反攻大陸去》:





反攻 反攻 反攻大陸去

大陸是我們的國土

大陸是我們的疆域

我們的國土 我們的疆域

不能讓共匪盡著盤據

不能讓俄寇盡著欺侮

我們要反攻回去 我們要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把大陸收復 把大陸收復





這不是一種「中國夢」嗎?這個夢其實持續了滿久,它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圖騰,也被人們真誠地相信。



倉皇的五十年代進入六十年代,「中國夢」持續地深化。余光中那首《鄉愁四韻》傳頌一時: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一九四九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分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繞,不是「中國夢」嗎?



夢的基座是價值觀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著,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著這個巨大的國家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著你、支撐著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裏面,牆壁上也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裏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小的時候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到的就是小學裡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上了初中,會讀文言文了,另一番解釋就來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仲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顧炎武





「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這些價值在我們小小的心靈有極深的烙印。



二○○六年,上百萬的「紅衫軍」包圍總統府要求陳水扁下臺,臺北的夜空飄著大氣球,一個一個氣球上面分別寫著大字:「禮」,「義」,「廉」,「恥」。我到廣場上去,抬頭乍看這四個字,感覺好像是全臺灣的人到這廣場上來開小學同學會了。看著那四個字,每個人心領神會,心中清晰知道,這個社會在乎的是什麼。



除了價值基座,還有一個基本的「態度」。我們年紀非常小,可是被教導得志氣非常大,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灌輸要把自己看成「士」,十歲的孩子都覺得自己將來就是那個「士」。「士」,是幹什麼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篇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建國」,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二歲的孩子背誦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



然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





對那麼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期待,氣魄大得有點嚇人。饒有深意的是,雖然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又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十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了,其中一篇讓我心裏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最後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十四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我是誰?



這個中國夢在一九七○年代出現了質變。



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臺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一九七一年一月一號,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臺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的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一九八三年,創作者「投匪」了,歌,在臺灣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境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你們是否知道余光中《鄉愁》詩裏所說的「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地圖

圖/取自龍應台講稿

我們從小長大,那個「中國夢」的形狀,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葉的形狀。習慣這樣的圖騰,開始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前面好幾年,我都還有種奇怪的錯覺,以為,哎呀,這中國地圖是不是畫錯了?



一九七○年代整個國際情勢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虔誠地持續著,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夢,跟著身邊眼前的現實,是會變化的,一九四九年被連根拔起丟到海島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輩,這時已經在臺灣生活了三十年,孩子也生在臺灣了—這海島曾是自己的「異鄉」卻是孩子的「故鄉」了,隨著時間推移,無形之中對腳下所踩的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情感。所以,你們熟悉余光中先生寫的那首《鄉愁》,卻可能不會知道他在一九七二年的時候創作了另外一首詩,詩歌禮讚的,是台灣南部屏東海邊一個小鎮,叫枋寮: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 甜甜的雨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余先生這首詩,有「中國夢」轉換的象徵意義。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還有一首我稱之為「里程碑」的歌,叫《美麗島》。



一位淡江大學的年輕人,李雙澤,跟很多臺灣年輕人一樣, 七○年代發現臺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檢視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那都是我眼睛沒見過,腳板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裡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大海呀?





演講現場播放了幾首相關歌曲。

圖/南方周末提供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渺,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於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



《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三歲,到美國去讀書,每天泡在圖書館裏,從早上八點到半夜踩著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課之外就有機會去讀一些中國近代史的書,第一次讀到國共內戰的部分,第一次知道一九二七年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殺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麼多都是被黨和國家機器所操縱的謊言,這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十年之後寫了《野火集》,去「腐蝕」那個謊言。



一九七九年,我個人的「中國夢」也起了質變。在中國夢籠罩的臺灣,我們是講「祖籍」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問,龍應台你是哪裡人,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這麼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幾十年,到一九七九年,中國大陸開放了,我終於在紐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這個樸實人剛剛從湖南出來,一口濃重的湖南腔。有人衝著他問「你是哪裡人」,他就說「我是湖南人」,問話者接著就回頭問我「你是哪裡人」——我就愣住了。



我不會說湖南話,沒有去過湖南,對湖南一無所知,老鄉站在面前,我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輩子的那個「中國夢」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兒了,這是一九七九年一個非常大的震撼——原來啊,我是臺灣人。



一起做夢,一起上課



從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過渡到臺灣人腳踩著泥土的小小台灣夢,人民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八○年代後,臺灣兩千多萬人走向了轉型,自我感覺就是越來越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臺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八○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上得有夠辛苦。



《美麗島》這首歌,在一九七九變成黨外異議人士的雜誌名字,集結反對勢力。當年十二月十日,政府對反對者的大逮捕行動開始,接著是大審判。面臨巨大的挑戰,國民黨決定審判公開,這是審判庭上的一張照片:







美麗島大審,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施明德的左邊是陳菊,右邊是呂秀蓮。

圖/中央社資料照片



你們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嗎?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施明德右手邊的女子是陳菊,今天的高雄市長,左手邊是呂秀蓮,上一任的副總統。



我想用這張圖片來表達八○年代臺灣人慢慢地腳踩泥土重建夢想和希望的過程。如果把過去的發展切出一個三十年的時間切片來看,剛好看到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圖裏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叛亂犯,包括施明德,呂秀蓮,陳菊等等,她們倆分別被判十二年徒刑;第二種是英雄,在那個恐怖的時代,敢為這些政治犯辯護的律師,包括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等;第三類是掌權者,當時的總統是蔣經國先生,新聞局長是宋楚瑜先生。從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三十年的切片裡,政治犯上台變成了掌權者,掌權者下台變成了反對者,而當時得盡掌聲以及人們殷殷期待的,以道德作為註冊商標的那些英雄們變成了什麼?其中一部分人變成了道德徹底破產的貪污嫌疑犯。



這個轉變夠不夠大?親眼目睹這樣一個切膚痛苦的過程,你或許對臺灣民主的所謂「亂」有新的理解。



它所有的「亂」,在我個人眼中看來,都是民主的必修課;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須的實踐,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所以,容許我這樣說:臺灣民主的「亂」,不是亂,它是必上的課。



表面上臺灣被撕裂得很嚴重,但不要被這個表面騙了。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臺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臺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



國家是會說謊的,

掌權者是會腐敗的,

反對者是會墮落,

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

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



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臺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撕頭髮丟茶杯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我有中國夢嗎?



回到今天中國夢的主題,可能有很多臺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裡沒有中國。



但是,你如果問龍應台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麼?如果指的是「國家」或「政府」,「國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過就是個管理組織,對不起,我對「國家」沒有夢,「政府」是會說謊的。但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麼會沒有夢呢?別說這片美麗的土地是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於臺灣有那麼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區的未來,我怎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們就從「大國崛起」這個詞說起吧。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願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裡,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十三億人如何對待兩千三百萬人!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份子,這,才是我在乎的。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我的父親十五歲那年,用一根扁擔、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軍隊走了。



我的父親在一九一九年出生,二○○四年,我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到了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七十年、顛沛流離一生的遊子回鄉。



在家祭時,我聽到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淒切的輓歌。一直忍者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



楚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麼被迫脫離了他自己的文化,過著不由自主的放逐的一生。一直到捧著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的感覺到這個七十年之後以骨灰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的近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地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一個開闊、包容的中國



所以,請相信我,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但是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 請不要跟我談「血濃於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一九八五年我寫《野火集》,一九八六年一月,《野火集》在風聲鶴唳中出版。八月,我遷居歐洲。離開台灣前夕,做了一場臨別演講,是「野火」時期唯一的一次。演講在害怕隨時「斷電」的氣氛中進行。今天,二○一○年八月一日,在北京大學,我想唸那篇演講的最後一段,與大陸的讀者分享:



在臨別的今天晚上,你或許要問我對臺灣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



今天晚上站在這裏說話,我心裏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那是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日。



(二○一○年八月一日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2010/08/09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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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7日 星期六

鄭振煌:西藏的生命智慧

鄭振煌:西藏的生命智慧




【聯合報╱鄭振煌】 2010.08.07 02:52 am





我到過世界許多地方,發現天涯海角都有生命存在。再惡劣的環境,只要有生命的智慧,就可以存活;再優渥的條件,如果缺少生命的智慧,就活不了。



西藏高原平均海拔四千餘公尺。全世界有十四座高峰海拔八千公尺以上,其中有十座在西藏。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就在西藏,故西藏有「世界屋脊」之稱。



西藏高原空氣稀薄,全年有一半以上時間下雪,農作物生長不易。在一般人都感覺呼吸困難的惡劣氣候中,藏人在這裡游牧了幾千年,靠的是他們的生命智慧,具體的表現於佛教信仰上。茲舉數例說明之。



曼達拉或曼陀羅:意譯壇城,有畫、沙、銅等材質,象徵佛菩薩的莊嚴世界,意即智慧和慈悲,可供禪觀之用,得到佛菩薩的加持。在大法會中,往往由數位僧人花一、二個星期的時間,精心製作沙壇城,圖案對稱,顏色鮮豔,令人嘆為觀止。沙壇城的製作,有一定規矩,製作過程便是一種禪定與智慧的訓練。製作完成之後,加持法會會場和平吉祥,並加持參加法會的大眾法喜充滿、所願皆遂。



法會結束之後,立刻由僧人用手指頭將沙壇城劃破,毫不貪著。再將沙子撒在河中或大地,或由信徒帶回家供養,象徵加持。這種製作和對待沙壇城的態度,就是最高的生命智慧——凡事認真,卻不當真。認真是深信業力因果,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成敗苦樂都要由自己負責。不當真是深信緣起故性空,萬事萬物皆無常變化,發心善是善因,只要廣結善緣,必可結成善果;反之亦然。起心動念都要慈悲喜捨,悲智雙運,利益眾生。



天葬:外人不解而視為殘酷的儀式,卻是他們大慈大悲大智慧的表現。在西藏,食物取得不易,人死後留下來的臭皮囊,由天葬師誦完經後,一塊塊割下來後分給禿鷹或野狼吃,多麼溫馨的環保和護生啊!何況賦以宗教意涵,亡靈隨著禿鷹飛向天堂,更可慰藉此世的困頓。



雙身佛:衛道人士鄙視為猥褻荒淫,可就是藏人依之解脫的最高法門哩!雙身佛的男性佛象徵慈悲,佛母象徵智慧,二佛合抱象徵悲智雙運。眾生死後,靈識離開肉體,進入中陰身階段,如果一直錯失解脫得度的機會,必須轉世投胎的時候,可以把交合中的父母或雌雄動物觀想為本尊和佛母,不起邪念,代之以至誠恭敬心和智慧慈悲,靈識就可以成就化身佛。一切萬法皆是緣起性空,由於妄想而分善惡。若不起分別妄想,就是進入無二的解脫境界。



唐卡:一種畫或繡有佛像或壇城的捲軸,最適合逐水草而居的藏人使用。每到一個地方,掛起唐卡就是佛堂,可以禮拜或禪觀。唐卡非常輕便,攜帶容易,是流動式的佛堂。



轉經輪:上面刻有咒語,手扶轉經輪,緩步前進,默念或輕聲念咒語,意想佛菩薩,三密相應,便是最好的經行或禪觀。



風馬旗:中央印有駿馬,四周印有咒語、經文或菩薩像,懸掛在寺廟或房子四周,隨風飛揚,既美麗莊嚴,又象徵加持四面八方。



學習生命的智慧,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只有智慧,才是生存、快樂、美滿的利器。(作者為中華維鬘學會理事長)





●「聖地西藏‧最接近天空的寶藏」,在故宮圖書文獻大樓展出至九月十九日。更多資訊詳見官網http://tb.ishow.gmg.tw。



【2010/08/07 聯合報】@ http://udn.com/

2010年8月6日 星期五

朱雲鵬:人民感受不到GDP的上升?

朱雲鵬:人民感受不到GDP的上升?




【聯合報╱朱雲鵬】 2010.08.06 02:54 am





各機構對於台灣今年經濟成長率的預測,都有明顯的上調趨勢。主計處的預估是六點一,但中央研究院已上調經濟成長率至六點八九,國際貨幣基金(IMF)甚至將台灣經濟成長率預測由六點五上修至七點七,看來復甦在望,前景看好。



但是,最近好幾位從事國內市場銷售的朋友,接連提起:看見經濟成長率上升相當開心,自己卻還沒有明顯感受到業務的快速增加。這讓我想起不久之前所舉行的一場會議中,有一位經濟學前輩也做過類似的分析。的確,如果我們把GDP的內容仔細解剖一下,就會發現這些總體數據與個人生活相背離的感覺,背後還可能真有它的道理。



要剖析這個問題,首先要先瞭解GDP的組成。用GDP衡量總所得,本就為權宜之計──它包含機器設備的折舊,而這些折舊在生產過程中已經消耗掉了,理應不算在總所得的範圍內。若折舊占GDP的比率維持穩定,倒也沒有太大的問題,不幸的是,折舊占GDP的比例,已從民國八十一年的百分之九,上升到去年的百分之十五;所以GDP被折舊「吃」掉了一大塊。這是第一個GDP無法正確表達總所得的原因。



既然如此,改用「國民所得」如何?「國民所得」會將折舊排除,另外把國外支付給本國居民之薪資與利潤加回。但即便改用「國民所得」當作總所得,還是有一個分配上的大問題出現,就是總所得中薪資(受雇人員報酬)所占的比例日益下降,由民國八十年的五成六,降至最近幾年不到一半,其幅度之大,令人瞠目結舌。而且,即使把台灣接單海外生產部份的利潤扣除,趨勢依然如此。



台灣經濟享受「均富」美譽,大約是從民國五○年代後期,到六○年代。在那個時期,先是就業成長快速,工廠搶工人從都市周邊搶到鄉村。等到未就業的低階工人消耗殆盡,其薪資就開始快速上升,導致就業與薪資雙雙上揚。在那個時期,薪資占國民所得的比率,從民國五十八年的四成四,升到七十年的五成三。



現在情況剛好相反,薪資在國民所得中比例減少了;代表就業不足,薪資不高,或二者兼而有之。會造成此情形的可能原因,是資金成本低廉,產業日趨資本密集,大幅用資本來替代勞動;而在替代的過程中,員工的生產力固然上升,其薪資上升的速度比不上就業成長的減緩。如果就業不夠好,薪資不夠高,當然百姓的支出不會大幅增加,國內市場的成長就會有限;這就是許多人感受不到GDP上升的重要原因。



如何克服此一難關?五都占人口七成,選舉在即,倒是推動一波新思潮、新動力的好時機。其實,全國的就業就是台灣各區域就業的總和,全國的GDP就是台灣各區域GDP的總和。我們應當藉由中央地方財政收支劃分法的修正,多給地方資源,同時設立機制,讓明年五都正式運作後,各位首長把該地區的就業和GDP成長,當作其施政的主要責任和目標。如果還是一如以往,一律到中央來爭取補助,而把經濟發展的責任推回中央,就失去合併升格的意義了。



強國最重要的特徵,就是國家成員個別的目標,與全國的整體目標一致。如果五都以及其他縣市的首長,都可以將該地方就業成長超出過去五年平均水準,當作其施政的第一要務,並且廣羅人才,劍及履及地執行,各地方政府努力的目標即等同國家努力的目標。如此各地互相競爭,各自發揮其所長,國家整體的就業和發展,就很有可能會交出亮眼的成績單。(作者為中央大學經濟系教授)



【2010/08/06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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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高希均:台灣找到了再出發的動力

高希均:台灣找到了再出發的動力




【聯合報╱高希均】 2010.08.03 01:36 am





──新加坡給我們的借鏡



(一)ECFA提供了新動力



上月去新加坡,感覺到這個彈丸之島的政府與人民,有強烈的自信與自謙。在現場聽到李光耀資政的談話,就使我想起曾經寫過的話:「元老政治家對國家最後的貢獻,是在夕陽西斜的餘暉中,仍能為下一代提供旭日東升的遠景。」



回到台灣,陷入迷惘。



二位卸任總統,都還在做最後的政治算計,不忘情於權勢。台灣是在他們的手中,以意識形態、族群挑撥、戒急用忍、金權政治、自身貪腐,斷送了二十年理應可以與大陸共創兩岸雙贏的機會。



幸運的是,「民間台灣」不顧「政治正確」及意識形態作祟,辛苦地、勇敢地擴展了大陸的企業版圖與台灣的文化創意。《遠見》雜誌剛選出的「一百位新台灣之光」就是靠自己的生命力,創造出耀眼的成就,名揚國內外。這樣的奮鬥故事,格外值得稱讚。



近月來馬政府面對治安惡化、機場改善、司法官集體收賄等問題,已採取果斷對策,使民眾普遍感受到政府的執行力。剛簽署的「兩岸經濟協議」,是馬總統執政二年來最具深遠影響的政策。美國官方稱讚:「ECFA使台灣對外商更具吸引力」、「兩岸交流的現況較過去數十年來任何的時刻都健康」。



(二)「新加坡實驗」



當台灣決心擺脫鎖國心態,要「根留台灣、連接亞太、佈局全球」(馬總統語),「新加坡實驗」提供了範例,ECFA更提供了動力。



台灣民眾對新加坡不陌生,這二周來就有多篇對新加坡稱讚的報導。新加坡被評為是「全球化指數」最高的國家,全球第四大的金融中心,今年國際競爭力排名全球第一(台灣第八),總理年薪全球最高,達218萬美元(馬總統年薪約十八萬四千美元),教授待遇約為台灣三倍,失業率只有三%,今年全年經濟成長率預估百分之十五,衝世界之冠。



新加坡官方謙稱這是「實驗」,比台灣還小很多的,它真是「小而優」、「小而富」、「小而美」。歸納它的成功原因大概有六:



一、有一位不隨西方價值起舞的政治領袖與政治元老李光耀。二、建立了廉能、效率、法治、公平的開放社會。三、以高薪延攬全球人才,相信「精英」治國。四、注視世界潮流,不斷修訂務實的外交與經濟政策。五、打造新加坡為國際一流城市,全國說「英語」;推行全民教育。六、全力維護社會凝聚力(族群融合)。



七月十二日在休斯頓訪問的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公開評論「兩岸經濟協議」:「有了ECFA之後…相信不會有台灣領導人失去理智,要求台灣獨立成為『台灣共和國』。因為這樣做的後果不堪設想,美國和亞太地區都將受到牽連。」這就是新加坡人務實的思維。



台灣人要自信而勇敢地敞開大門,全力改善國內各種條件;「開放」是明智的選擇。



一、只有對外「開放」,才是增加競爭力的積極做法;「封閉」與「保護」則是退縮的權宜之計。



二、只有與世界接軌,才能擴大貿易、投資、市場與經濟規模,分享全球化的利益。



三、只有與龐大的大陸市場發生密切的經貿互動,才是對的策略。很多國家(包括新加坡)都羨慕台灣的地理位置與兩岸共有的中華文化。



新加坡「不能的」、「不行的」(如挑撥族群、官員貪汙),台灣都能、都行;那麼新加坡「能」的,台灣當然「更能」,不是嗎?



(作者為遠見.天下文化教育基金會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