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報的日子
【聯合報╱連方瑀】 2010.04.26 01:30 am
http://udn.com/NEWS/READING/X5/5559196.shtml
圖/阿尼默
終於,戰哥的眼睛動了手術。
多年來,戰哥一直為深度近視所苦,一千多度的近視,不戴眼鏡,完全看不到;但深度數的近視眼鏡,鏡片不僅厚,且磨得一圈一圈的,很不好看。雖然科技進步,鏡片可以做到超薄,較為美觀,但仍然看得不很清晰。所以戰哥都是準備兩副眼鏡,度數淺、較輕、較薄的眼鏡,平時配戴;唯因看不清楚,常造成別人誤解或不親和的批評。另準備一副度數深、較厚、較重的眼鏡,演講看稿、閱讀書報、看電視、看電影時配戴。即便如此,看書報或演講稿,還是要拿得非常近,但也由於演講時讀稿困難,養成他不看稿的習慣,反而生動、自然。很多人佩服戰哥「背稿子」的能力,其實戰哥不背稿子,他是先在腦海裡思索醞釀想要傳達的訊息,整理成希望表達的內容,親臨現場時,再和大家分享他的心得與看法。
看電影,是戰哥自公職退休後,我們周末假日最喜歡的休閒活動之一,如果是國台語或英語發音,戰哥可以完全掌握劇情發展;但如果碰到非英語發音之外語片或不是很純正的英語發音,那就慘了,因為戰哥的眼鏡完全無法看到字幕,這時坐在他身旁的我,就要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轉述劇情,為了不影響其他觀眾,為了不讓我的脖子痠痛、口乾舌燥,我們只好放棄許多好看的外語片。
我曾多次勸戰哥動手術,但戰哥對「手術」二字十分畏懼,採取「拖」字訣。經過好多年苦口婆心的分析、醫生們清楚的講解,他終於首肯進行深度近視治療與白內障摘除手術。醫生建議手術分兩次進行,先進行左眼。第一次動手術時,我送他進手術室,當門口兩扇電動門緩緩關上,我的眼淚潸潸流下,因為只要是手術,都會有風險。再加上以往我動過幾次大手術,是戰哥送我進手術房,現在輪到我送他,角色易換,百感交集;戰哥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們結褵四十四年,形影不離、鶼鰈情深,我實在無法想像如果有任何情況發生,我將如何面對?我淚眼婆娑的向上帝祈求:讓我的戰哥平平安安的出來啊。
我在休息室裡等待手術的進行,室內寒氣逼人,雖然多次調高溫度,但我穿著的外套似乎擋不住陣陣冷風,醫院的工作人員看到我不斷的哆嗦,好心的將幾條床單讓我裹在身上,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寒冷,我的身體仍然顫抖不止。
主治醫師振興醫院劉榮宏院長,曾任榮總眼科主任,醫術精湛,他將白內障摘除與水晶體更換,同時進行;唯因左眼近視太深,乃採取較傳統的手術方式,比較保險,但傷口較大、恢復較慢。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手術順利完成,我看見我的丈夫,左眼貼著紗布、坐在輪椅上出來的那一刻,往日的奕奕神采不復見,禁不住眼眶一熱,努力將不爭氣的眼淚逼回。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左眼手術後,可以看見較遠處,但看近處,卻像罩了一層薄薄的霧,不太清楚。右眼因尚未進行手術,可以看見近處,卻看不見遠處,兩眼視覺差距非常大,只好趕快配一副右邊平光,左邊六、七百度的鏡片,以便看遠處時用左眼、看近處時用右眼,勉強過日子。
由於手術進行順利,劉院長建議右眼採用最現代的超音波雷射,但進行時間較長,約需三個多小時。我在休息室內坐立難安,在手術房外不停徘徊;休息室之空調溫度雖然相同,但我額上汗珠卻不停冒出。終於,戰哥坐著輪椅出來了,臉上仍然是手術後的疲憊與虛弱,不同的是換上右眼貼上紗布。陪伴的劉院長解釋:因右眼近視太深、水晶體很硬,要非常小心的將其刮下,因此花費不少時間。我對老伴耗時甚長手術的煎熬,十分心疼,內心準備已久、希望向劉院長及同仁們辛勞表達感謝的話語,竟然久久不能說出口。
右眼手術的結果,也像是罩了一層薄薄的霧,但遠、近都看不清楚,劉院長解釋說是因為角膜水腫的緣故;有的病人很快就恢復,紗布取下,即可看見;復原較慢的人,則需一星期至十天。戰哥開刀至今,已逾一個月,右眼仍未完全恢復。醫生和我一直勸他忍耐。戰哥此時減少公務,在家時間多在閉目養神,情緒沒有受任何影響與波動。
戰哥平日養成閱讀書報習慣,但手術後,視力每日改變,又無法天天換眼鏡;即使戴上眼鏡,也是視線模糊,所以書報雜誌、電視及電腦都無法看,如此忍了兩天,第三天,他開口問我可否讀些書報雜誌給他聽,由於他看得到大標題,因此他先選定標題,我再念內容。剛開始讀報時,我念得期期艾艾,生澀且不流利,但我看見戰哥專注傾聽的神情,幾縷白髮在午後陽光下微微顫動,莫名的感動與溫柔湧上心頭,在我們共結連理的四十幾年,兒女長大、成家立業,孫兒也加入我們的家庭,他老了,我也老了,這不正是我們應該照顧彼此的時刻嗎?〈白髮吟〉的歌聲在我的心中響起:
親愛我已漸年老
白髮如霜銀光耀
可嘆人生譬朝露
青春少壯幾時好
唯你永是我的愛人
永遠美麗又溫存
唯你永是我愛人
永遠美麗又溫存
當你花容漸漸衰
烏漆黑髮也灰白
我心依然如當初
對你永遠親又愛
人生歲月一去不回
青春美麗誠難再
唯你永是我愛人
此情終古永不改
說也奇怪,我的口才瞬間變得伶俐與流暢,如懸河注水;再加上抑揚頓挫,戰哥聽得津津有味。時間也無聲無息的悄然逝去。
我平時雖也養成每日看四、五份中、英文報的習慣,但都是固定幾個版面及內容,而戰哥涉獵的範圍十分廣泛,鉅細靡遺,讓我也意外的增廣不少新知與見聞。雖然偶爾會因枯燥的內容而不耐煩,但念著念著,卻也如倒吃甘蔗。安靜的小客廳裡,溫暖的燈光下,我們倆相對而坐,我讀報,他傾聽,滴答滴答的鐘聲和著我的讀書聲,讓我感到特別的溫馨與祥和。
戰哥的眼睛日漸好轉,每日的讀報習慣卻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好矛盾,一方面期望戰哥的眼睛早日恢復,一方面又希望這樣的習慣能夠持續,方能報答他對我照顧的萬分之一。
如今,戰哥的眼睛可以說是痊癒了,只剩下老花的毛病,醫師建議俟眼睛進步到固定的度數,就可以配一副淺度數的老花眼鏡。于右任先生說「人生七十才開始」,對戰哥來說是完全正確的,期望他開始有一個明察秋毫的將來;更或者,風水輪流轉,視茫茫的情況會發生在我身上,就需要戰哥讀報或讀我喜歡的散文與詩給我聽呢!
【2010/04/26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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