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巴賽麗廳的夜光推動台北成為藝文氣息濃厚的城市。好表演、好食物、好夜光,台北的生活會更美好……
多麼像巴黎的Brasserie
時光真是匆匆,巴賽麗廳竟然已經開了三十年。
我坐在三十年沒換過裝潢的巴賽麗廳內,環視著四周裝飾藝術花樣的玻璃鏡面,鏡中閃耀著吊燈宛如萬花筒般的流光,我彷彿可以穿過歲月的魔鏡,看到三十年前一個深冬的黃昏,當年才二十歲的我,踏入巴賽麗廳時,有如童話中的愛麗絲般走入仙境。我所看到的美景,是當年封閉的台灣所看不到的夢幻畫面,在那個人民還不能申辦觀光護照的年代,巴賽麗廳卻像個不需要出國就可以抵達的法國。
從小跟著父親吃大華、美而廉、香港、中心、羽球館西餐的我,卻在第一次吃了巴賽麗廳的餐點後,立即明白了什麼是正宗的法國味;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當年從飯店的總裁嚴長壽到總經理安德烈到巴賽麗廳的大廚,都曾親自從香港手提法國的食材回台北,在那個外國食品還十分奢侈稀有的年頭,連美軍PX福利社的罐頭、餅乾、汽水都還被當成了不起的舶來品,正統的法國食材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在巴賽麗廳中使用的許多食材,都是當年台灣前所未見的。巴賽麗廳從一開始,意義就不只是個提供異國食物的餐廳,而是一個引進異國飲食文化的前哨站,一個飲食文化教育的地方,一個打開台灣人異國食物想像與知覺的門戶,一個豐富城市感官與生活美學的場所。
我在巴賽麗廳度過許多美好的時光,我在那裡喝咖啡讀小說,在那裡喝紅酒和友人談論各種新電影,看完戲後在那裡吃法國棍子麵包塗奶油喝洋蔥湯當消夜,在那裡慶祝生日,在那裡和男朋友約會吃大餐,在那裡寫生活筆記,在那裡聽爵士樂手彈鋼琴……
當年剛讀過一些英美法現代文學的我,心中十分嚮往美國作家海明威在巴黎的生活,在《流動的饗宴》一書中,海明威寫著他在寫完一篇精采的短篇小說後,總會找一間Brasserie酒館,去喝冷冽的啤酒或白酒,配上阿爾薩斯的酸菜與香腸。
當年我只能從小說或電影中去想像巴黎的Brasserie的模樣,一直到二十七歲我去到巴黎時,最想去的地方就是Brasserie,也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台北的巴賽麗廳是多麼像巴黎的Brasserie啊!怪不得早年的巴賽麗廳總是吸引著非常多的法國人在那裡懷念著家鄉。
Brasserie這個法文名詞,指的是賣咖啡賣啤酒也賣法國傳統菜的地方,Brasserie介乎高級餐廳Restaurant和小館Bistro之間,比高級餐廳放鬆,不必有太多繁文縟節,但比小館要講究堂皇些,Brasserie除了提供膳食外,還適合聚會,甚至一人獨坐也可,兼具有酒館和咖啡館的功能。
Brasserie在法國的興起,始自十九世紀末期美好時代「Belle epoque」,當時巴黎的城市居民,享受著富庶安逸的都會文明,音樂、劇場、美食、美酒、時尚,有閒有錢階級追逐著生之樂趣,而Brasserie是最適合放鬆心情、享受浪漫生活的地方,是人們自我展示,看人與被看的舞台。當年不管是右岸的歌劇院大道或左岸的蒙巴那斯大道都開張了許多的Brasserie,因為Brasserie比餐廳開得晚,也開啟了城市夜生活的流行。
亞都麗緻飯店的總裁嚴長壽在美國運通任職期間,就常常帶商務團到歐洲旅行,很早就對巴黎的Brasserie有所了解,在籌畫亞都麗緻飯店的咖啡廳時,他就想到引進法國風的Brasserie。在飯店中設置Brasserie不僅在當時,一直到今日,都可說是個很有創意的決定,因為國內的飯店從以往至今,門面大都是全世界大飯店一成不變的供應飯店客人喝咖啡洽談商務、吃早餐、商務午餐、自助餐的地方,裝潢也大都很制式,沒有一家飯店會有像巴賽麗廳這麼美麗和浪漫的裝潢。
除了是酒館,也是藝文的沙龍
巴賽麗廳的裝潢,是有所本的,根據的就是美好時代的Brasserie風格。當時是Art Deco裝飾藝術大受歡迎的時候,玻璃鏡面上的花草樹枝的線條充滿了神話的想像,室內掛滿了鏡子方便時髦人士觀看,鏡子是那個時代人們自戀與他戀大行其道的象徵,而從不同鏡子一層又一層所反射出來的多重空間,也代表著人們對多元生活的想像。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巴賽麗廳的座椅上,看著身邊的玻璃鏡面中呈現出奇異的空間視野,鏡中的世界不再只是現實的世界,而是交織著夢幻的情境。懸掛的枝形吊燈在鏡子的折射下,產生了光影迷離的效果,讓Brasserie的現實空間增強了舞台的戲劇性,人們坐在Brasserie中彷彿被賦予了時代演員的角色,演的是華麗傳奇的戲碼。
Brasserie吸引著來自法國各地的人,提供了都會生活的社交磁場。台北亞都麗緻飯店的巴賽麗廳,從一開始就延續了這樣的傳統,不止提供道地的法國料理,也不時舉辦各種文化外交的活動,國際記者出入其中,外館人員在此飲宴,使得巴賽麗廳彷彿成為地下的外館,除了是酒館外,也是藝文的沙龍。
像龍應台新出版的《大江大海1949》一書的記者會,就是在巴賽麗廳舉行的,雲門舞集的表演慶功宴也曾在巴賽麗廳舉行,林懷民、蔣勳、胡乃元、陳文茜、詹宏志、胡德夫……都是巴賽麗廳的常客。國內很少有大飯店的咖啡座會如此藝文風流,這點當然要歸功於亞都麗緻飯店的大家長嚴長壽總裁,大部分在此出沒的作家、詩人、舞蹈家、音樂家、攝影家等等,都不止視嚴先生為總裁,而是視其為談藝論道的好友。嚴先生對藝文的涵養是眾所皆知的,也因此巴賽麗廳自然散發著難得的人文氣息,吸引著國內各界藝文人士,讓大家把這個地方當成像明星咖啡館般的藝文之家。
巴賽麗廳取法法國Brasserie,賣咖啡、賣啤酒,也賣法國傳統菜。 韓良露/圖片提供 |
巴賽麗廳的裝潢洋溢著Art Deco裝飾藝術風格。 韓良露/圖片提供 |
懷舊的鄉村菜
就像法國的Brasserie以提供法國傳統鄉土料理著稱,亞都麗緻的巴賽麗廳也有一份道地的傳統菜單。因為Brasserie是可以輕鬆地一邊喝酒、聊天,一邊吃飯的地方,傳統菜最有家常的性質,吃來最放鬆,又可撫慰人心。翻開亞都麗緻飯店巴賽麗廳歷年來的menu,當年的大廚Herchermbert回憶這份菜單是以各地的鄉村菜的總匯為主,當時法國的創意料理和混血菜還未大大盛行,鄉土菜常被認為是比較真的食物(real food),吃了較有飽足感,也比較撫慰人心,三十年前人們還不那麼計較卡路里,鄉村菜是大眾食物。
但在全世界盛行泡沫經濟的八○年代,Brasserie的傳統菜卻變得好像有點過時甚至老土,許多Brasserie紛紛在菜單上做調整,加入一些時髦的分子,如泰國香料等等,食物的分量也減少;亞都飯店也在奶油、調味料的用量上改良,以適應時代的趨勢。
然而,時代風水輪流轉,近幾年來,全世界的餐飲都興起了懷舊風,經濟不景氣,人們荷包縮小,但胃口卻變大了,人們不再像以往那麼計算卡路里了,反而希望付較少的錢,得到多一點的卡路里,Herchermbert說:「在巴黎,馬鈴薯又重回餐桌了。」
在2009年四月亞都麗緻飯店舉辦了三十周年的慶祝,請回了曾在巴賽麗廳擔任主廚長達二十多年的Herchermbert,巴賽麗廳推出了懷舊的鄉村菜,吸引了許多舊雨新知。
期待巴賽麗廳夜光重現
在巴賽麗廳的開創十年(1979-1989)及黃金十年(1989-1999),正是台灣經濟一波一波向上漲潮的時光,國際的旅客與台灣本地日漸優裕的客人都喜歡來巴賽麗廳度過當時不夜的台北,記得當年深夜十點、十一點,我和朋友走進巴賽麗廳,看到人們泛著酒光、夜光,笑著的臉孔,飯店外再冷的冬夜都拋在腦後了。我們叫了洋蔥湯配棍子麵包當消夜吃,夏天喝上一杯白酒,冬天喝上一杯紅酒,有時不那麼餓,又突然有浪漫之情,就點一份要慢慢等四十分的香草酥芙蕾。那是個人們善於等候的時代,生活因懂得等待而更美好,當烤出完美鬆泡形狀的酥芙蕾來了,拿著小茶匙一口一口慢慢品嘗酥芙蕾的溫柔以及深夜的溫柔。
在那樣的夜晚,生命是悠長的,情人間有許多話語可親密傾訴,友朋也有好多話題可以深入談論,連商務客人都會彼此談家庭、談社會、談人生,生意做成了,彼此也成了一輩子的朋友。
1999年後,有的固定客人離開了,去深圳或上海,有的客人去夜店了,有的客人回家了,巴賽麗廳的夜光也慢慢黯淡了。
我一直希望看到巴賽麗廳的夜光重現,不只是建議人們在此找消夜吃,台北吃消夜的地方很多,但像巴賽麗廳這麼浪漫,這麼適合交談、沉思的地方卻不多。我多麼希望巴賽麗廳能推出劇場後夜光餐,用較低廉的套餐價格,鼓勵人們在看完晚上的表演後,憑著劇院、音樂廳、電影院、小劇場的票根,和朋友相約來巴賽麗廳喝一點葡萄酒、吃一點輕食,坐著談這些美好的藝文如何刺激我們腦子的思考,分享我們心靈的豐盛,讓巴賽麗廳的夜光推動台北成為藝文氣息濃厚的城市。好表演、好食物、好夜光,台北的生活會更美好。
我也希望,當我慢慢老去,再過三十年,巴賽麗廳仍然能讓人們記憶著台北是多麼美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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