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3日 星期日

沈君山兩岸問題的最後見解 家國舊情迷紙上 【聯合報╱張作錦】



沈君山兩岸問題的最後見解 家國舊情迷紙上

【聯合報╱張作錦】 2008.02.03 02:19 am
引用自 http://udn.com/NEWS/READING/X5/4207279.shtml


沈君山。
(本報資料照片/記者潘俊宏攝影)
沈君山,1932年8月29日生,浙江餘姚人,美國馬里蘭大學物理博士,是物理學家、圍棋好手、知名作家。曾任清華大學校長、行政院政務委員,長期關注國事,對兩岸關係的發展投入尤深。在物理專業之外,關切政治、推動圍棋發展之餘,他對文學、文化亦懷抱理想,曾有意推動以台灣為中心的世界華文文學獎,可惜壯志未酬;晚年常寫散文,作品多在《聯副》發表,2005年第二度中風後發表於《聯副》的〈二進宮〉,書寫與死神搏鬥的心情,榮獲當年九歌年度散文獎。去年7月6日第三度中風,至今昏迷未醒。(編者)

前清華大學校長沈君山教授,自去年7月6日第三次中風後,一直昏迷未醒。他是否能醒?何時能醒?醫生無法判定。


沈君山教授(左)和許倬雲院士2000年五月在《聯合報》安排下,對談克服殘障不便的過程及心境。談到得意處,開懷大笑。
(本報資料照片/記者林秀明攝影)
他這回發病前,4月28日那天,給我寫過一封信,並附寄兩份文稿。

沈君山1999年第一次中風,唯頭腦清晰如前,右手也沒受太多影響,大體上可以照常書寫。2005年二次中風,思考雖仍然敏捷,但右手運作已不夠靈活,寫文章由人代用電腦打字,自己動手給朋友寫信自然就更少了。所以收到他4月28日這封親筆信,覺得十分珍貴,就保存起來。因為信裡無涉私事,卻能窺見沈君山那段時間的心志與情懷,所以把它公開,或能稍稍安慰關心他的朋友和讀者。信是這樣說的:

作錦兄:

前一陣子因為「為他人作嫁衣裳」,翻讀《浮生後記》,順便再讀了你寫的序,文「實」並茂,當年退稿,實因你一稿兩投,身坐編輯台30年,知法犯法,圖一魚兩吃,蒙混過關,豈可不嚴懲乎?

但你對在下還是小看了些,說什麼「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誠然,在下再度中風後,耳不聰,目不明,手不利於書,足不良於行,只可僵臥清華,但不至(致)只能不自哀,而是「尚能為國戍輪台」。戍輪台者作嫁衣裳也。附上過年後的一些近作,都只是新瓶裝的舊酒,只是此時有新人要作嫁衣裳了。衣裳作好了卻無人穿,無人用,又有什麼意思?

現在有人要在2008時用,我是境外文宣和境內兩岸關係議題的主筆兼顧問,這是我為斯人作的嫁衣裳。斯人也,原來絕代容貌,光光彩彩的走上紅毯絕無困難,現在卻天天被人澆盡汙水穢物,現在看來機會不過50%,要先過三關,第一是司法關,第二是整合關,第三是安全關。何謂安全關?藍營雖有三軍,可有勝望者只此一人,競選激烈時有fanatics(編按:意為「狂熱分子」)加以一擊(不一定是高層指示),勝負立判。

附上大塊文章請你從文、實兩方評論,兼附送甜點一小碟,慰勞作了四十年看稿人退休了還要操此舊業的老友。

祝好

君山(2007)4.28

這封信所言之事,涉及沈君山平生很長的歷史,需要一些解釋。

1970年日本侵占釣魚台,引發留美青年的愛國保釣運動,沈君山參與其中,也因此改變了他的人生。他從一個打橋牌、下圍棋不問政治的書生,轉為關心國家同胞前途的知識分子。在台灣退出聯合國、國人徬徨失措之時,在島內反對勢力初起、社會開始分化之際,他毅然辭去普渡大學終身教職,回國效力,決定以「兩岸關係和族群融合」為努力目標,並提出「革新保台、志願統一」的主張。

革新,首在民主。沈君山回到台灣不久,就擔負起朝野溝通的責任,處理了「海外黑名單」問題;旁聽「美麗島軍法大審」後,向當局力陳不可流血的必要性,結果無一人判死刑;繼之全力協助「美麗島受難者家屬」;並參與林宅血案和陳文成命案的善後。他的各種努力,都有助於避免政治上各走極端的衝突,也使解除戒嚴和開放黨禁能提早「水到渠成」。

至於兩岸間事,那更是他這三十幾年來全力以赴、生死以之的大事業。他奇蹟似的創造了「中華─台北」的奧會模式,使台灣能適度參加國際活動,不致窒息。他參與制訂《國家統一綱領》,並提出「和平統一,一國兩治」、「一屋兩室,各持門匙」、「一個國家,兩個政府」等各種方案,希望能為兩岸找出制度性的和平共存之道,而不是只有游擊式的接觸,以避免產生更多的誤解,使這個結愈纏愈緊。

前些年,沈君山教授也和許倬雲院士合辦「浩然營」,每年邀集以兩岸為主的海內外華人青年菁英,在美、日、港、台和新加坡等地共聚一周左右,同食、同住、同學習,以培養感情,增進了解,為華人大團結及兩岸的長遠和平在基層扎根。「浩然營」辦了六屆,最後因各種原因而未能繼續。

沈君山為兩岸摩頂放踵之極致,是他「深入虎穴」──1990年之後,三度到北京會見當時在位的江澤民,每次都談數小時。沈君山剴切告訴他,台灣目前不能接受統一的原因,台灣必須要有自主空間的理由。大陸如操之過急,台灣抗力必強,揠苗助長,定有惡果。為了兩岸的利益,維持現狀是現時最好的選擇。

沈君山的苦心孤詣,收效似乎不大。在此岸,「愛台灣」幾已成某些少數人的專利,沈君山何許人?夠資格替台灣前途、福祉發言?在對岸,久矣忘記「唯仁者能以大事小」的古訓,「一國兩制」已是能「容忍」的最後底線。兩岸漸行漸遠,早非一日之寒。

沈君山第一次中風後,雖然為以後的生活訂下「做我所能,愛我所做」的自律條款,但察其平日言行,看得出他仍放不下兩岸間事。2001年,「九歌」為他出版散文集《浮生三記》,我在《聯合副刊》上發表一篇讀書心得:〈尚思為國戍輪台?──沈君山的新書與舊夢〉,認為台灣的政治環境已經變了,以他的出身背景,恐不宜也不能再為兩岸操心。他應該珍惜自己的健康,轉變生活重心──發揮另一長才天賦,多寫寫文章。

我在這篇小文中指述,陸游六十七歲致仕,蟄居紹興鄉下,身在田野,心存社稷,某夜風雨大作,他賦詩曰:「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他最後雖未能迎回二帝,更未能阻金兵南下,但留下9300首詩,130首詞,亦足以不朽。沈君山有彩筆如魔杖,可點石成金,除了兩岸問題,難道就沒有別的事值得努力?我認為,在出此「新書」之際,他的「舊夢」也該醒了。

沈君山讀到文章,給我寫了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話:「中國老知識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聲聲入耳,事事關心』,總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才算男兒本色。兩岸的事,身老力衰,去春赴京兩次,要管也管不動,何況人家不要你管。但都放手了,活著有什麼意思?」他還把我所引陸游的詩,改了幾個字以自況:「僵臥清華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中南海事入夢來。」聽聽這話,這口氣,似乎下定決心「拒絕悔改」了。

「天下文化」2004年三月為沈君山出版回憶錄《浮生後記》,他事前交代,要我寫序。這雖是我的榮耀,但也有點膽怯,因沈君山經歷豐富,且他自己又極具文采,這篇序很難寫。為了省事,就把我讀他前本書《浮生三記》寫的「讀書心得」──〈尚思為國戍輪台〉,增加一些內容,變妝成序,企圖蒙混過關。但此計被他識破,立即退稿,並嚴囑寫一篇「正式的序」。我向他抗議說,不才坐編輯台數十年,可說是「資深退稿人士」,但受人之請寫序竟也被退稿,尚未一聞。沈君山聽罷笑不可抑,為自己首開先例而頗為得意。這就是他4月28日信中指我「一稿兩投」、「知法犯法」、必須「嚴懲」的來由。

我勉力為《浮生後記》寫了篇序。忝為他一位新聞界的朋友,觀察他三十多年,自認序中所言,尚能略窺沈先生平生志業與近年心境,他信裡謬許「文『實』並茂」;文茂,是他過獎,實茂,庶幾近之。

作為他的回憶錄,461頁的《浮生後記》,分為上下兩卷,上卷是「自述」,寫生平行履,只有186頁,剩下的275頁都歸下卷。下卷全是談兩岸間事,有三個單元,包括「兩岸早期文摘」、「與江澤民晤談始末」、「民主化與兩岸」。這意味著,在沈君山的「回憶」裡,兩岸問題占據了他生命的極大部分。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為《浮生後記》加一個副標題:「一而不統」。以沈君山的文字素養,難道不知道這個副題與書名是風馬牛嗎?但沒辦法,他就是忘不了兩岸,連生個兒子他都取名「曉津」──找得到兩岸的津渡也。我曾感慨的以一句話概括沈君山的生平:「先生之道無他,為兩岸和解一以貫之耳!」

沈君山思考兩岸問題,心無私念,不計毀譽,台灣大陸同等愛之;這樣的理性與感性,使他客觀務實,也使他執著奮力;朝思暮想的結果,的確想出很多深刻而獨到的見解。《浮生後記》出版時,我曾參加「天下文化」為他舉辦的新書發表會,主人要我講幾句話,我說了一則歷史故事:林則徐奉派為欽差大臣到廣州禁煙,當時中國最有識見的知識分子之一龔自珍,給他提出一些懇切而有價值的建議。林則徐深受感動,覆函讚譽他:「非謀識宏遠者不能言,非關注深切者不肯言也。」對兩岸間事,沈君山既是關注深切,也是謀識宏遠。可惜台灣環境特殊,他的力氣沒處用。

沈君山二次中風後,行動益加不便,但他花了不少精神為「漢聲」編寫一套五冊《沈君山說棋王故事》的書。中日韓、老中青三代棋王吳清源、木谷實、林海峰、曹薰鉉和聶衛平都入列。沈君山自青年時期即浸淫於棋藝,如今回歸舊愛,心有專屬,他的「兩岸狹心症」也許會慢慢好起來。但2008年到了,台灣政壇狂飆再起,而台灣的前途與大陸不可分,兩岸問題再受重視,於是沈君山的「舊病」復發了──也許不是復發,而是根本從未痊癒過。

在4月28日這封信裡,沈君山透露正在「為他人作嫁衣裳」,他是「兩岸關係議題的主筆兼顧問」,隨信附給我的兩篇「大塊文章」,就是他兩岸意見的說帖。

對兩岸間事,沈君山這幾十年來未嘗須臾離。他深知,兩岸問題如不能和平解決,一旦訴諸武力,不僅大陸將受創傷,台灣更將生靈塗炭。解此困局而登斯民於衽席,是他平生最大心願,現在有人要用他的兩岸政策,他立即興高采烈起來,寫信還擊我,「對在下還是小看了些」,他雖然「僵臥清華」,但「不致只能不自哀」,也不是「尚思為國戍輪台」,而是「尚能為國戍輪台」──意謂自己的主張將來有可能實現的一天,那不等於在輪台最前線打了勝仗了嗎?他還在「尚」、「能」兩個字的下面,用筆各畫兩條粗線,以示強調。從文字的「表情」來看,像煞一個和玩伴鬥氣的孩子。

作過國立大學校長和「不管部大臣」的沈君山,會在乎什麼「主筆兼顧問」?「幕主」雖然是他的好友,但以沈君山的人品與學養,他會只在乎一人一家之興衰?這位兩岸議題沙場上本應解甲歸田的老兵,一聽到號角響起,立即拖著「剩體殘軀」,跛著腿,拄著拐杖,飛奔衝鋒前去。原因無他,他對華族有情,對中國有情,對台灣有情。如是而已。

沈君山「為人作嫁」的「兩岸問題說帖」,主要包括四點:

一、兩岸目前不可能達成一個雙方同意的終極模式。

二、但可以建立一個過渡的分治架構,以防範意外衝突並促進交流合作。

三、經過和平演變,中共達成民主化的時候,就是分治架構轉化成終極架構的時候。

四、終極架構之決定,須經由雙方人民分別之同意。

誠如沈君山自己所言,這些意見是「新瓶裝舊酒」。但兩岸問題的基本結構沒有變動,誰又能找出比他設計的更新、更好的解決辦法?

沈君山能否清醒,何時清醒,醫生沒有把握。即使醒了,智力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尤難預測。大體可以論定,這兩份說帖,將是沈君山兩岸問題的「最後見解」。這位兩岸議題的百戰老兵,在不支倒地的時刻,仍高呼「尚能為國戍輪台」。「國」者,中華民國在台灣也。凡「愛台」之人,都應該為之動容吧!

陳寅恪有〈讀清史后妃傳〉詩,其中有兩句說:「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家國舊情是沈君山個人的宿命,而台灣要興要亡則是兩千三百萬人必須的選擇。

【2008/02/03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