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鹿港
本文原載於民國五十九年一月六日台灣日報副刊 蔣 家 興
一位花蓮老先生說:﹁鹿港人稱母親叫﹃阿娘﹄。我九歲時從泉州移居臺灣,對於家鄉的印象已經模糊,可是最近我去過鹿港,那裏的景物風情叫我誤以為又回到老家。﹂ 鹿港從一度繁華到破落,以後便昏睡了將近百年,少為外人所知。在臺灣的所有城市、小鎮中,它是最老古董式的小鎮,保存許多傳統的色彩:古老的建築、廟宇,古老的街道、民俗。倘若旅行的人想觀光一處中國舊式的老鎮,那麼,請來鹿港一行,你會發覺此行怡情快樂,而﹁廣增見聞﹂;正因為它屬於老舊的,所以份外值得,反而讓你覺得清新可喜,甚或驚訝不已。 .花 轎. ﹁花轎﹂已是明日黃花的東西了,但鹿港人婚嫁還有人乘坐。要是你運氣好,正好趕上,便聽得滿街響徹八音鼓吹的高揚樂音,見得漂亮的嫁妝分架由伕力抬著,琳琅滿目,排得有一條街長。街的兩旁擠滿了從小腳阿婆到光腳幼童的大大小小的人群,他們很凝神地觀賞,嘖嘖稱讚,快樂有如是自己家的婚事一般。有時不免有稍寒傖的,妝物不足擺滿一條街,他們便七嘴八舌加以指責,認為做父母的沒有盡到責任。這是傳統之一,我們鹿港人大多死要面子,為了自己要面子,為了別人也要面子,這樣,可就害苦了有女兒的父母。﹁花轎來了﹂一個叫起來,人群附和著,形成了歡呼。一頂彫裝富麗的大紅轎由四個腳夫抬著,仰首闊步,裡面端坐著新娘,氣派如大人巡行;不時有站立人群中的老阿婆伸首對著轎簾叫一聲祝福給新娘:﹁新娘有福氣﹂,滿街歡樂。 .民 情. ﹁你吃飽了嗎?﹂這是平日大家相見時的問候語,由來已久,少有改變。三百年前,我們從貧瘠的福建一帶移居臺灣,在新天地生活並不容易,要勤勞工作才能謀得一飽,於是能吃飽了便代表平安,問﹁吃飽了嗎?﹂意思是:﹁你好,你平安!﹂因為少受外界的影響,當日在艱難生活中培養出的刻苦耐勞,樂天知命,互愛互惜的精神至今仍然留存。這裡的人情味特濃,居民都有好心腸,有時也好管閒事,成了婆婆媽媽。例如:街頭出生一隻小貓,街尾立即曉得,讓人覺得有息息相關的親切。張家的大哥愛上李家的大姊,第二天,要是沒有超過半個鎮的嬸婆知道,那才真是奇怪;所以人們談戀愛一定是偷偷摸摸,最好事先擬定嚴密計畫,不然總有許多關切的眼睛與耳語叫你寸步難行。 你聽過嗎?﹁鹿港阿婆挺小氣的。﹂事實如此。我的祖母在八十三歲去世那年還是深諳討價還價之道,並且樂此不疲。我們有流動市場,天天清早小販扛著蔬菜海產沿街叫賣,我的祖母最喜歡和小販斤兩計較,為一角、二角錢爭的口乾舌燥。﹁生意人要賺錢,但是要公道,不能讓他們賺太多。﹂這是她的話。 不過,小氣以外,居民也樂善好施,有奇怪的極端不同的性情。我記得小時候就看過不少肥肥胖胖的乞丐,很少面帶菜色的。遇有修橋鋪路有人出面募捐,大家都樂於慷慨解囊。據說這裡的龍山寺以前有廟產數十甲田地,都是善男信女捐獻的。至今居民仍然迷信很深,認為能夠有好日子過,都是菩薩保佑來的。菩薩也拿他的廟產來救濟貧民,或建造學校等公益事業。這裡的鹿港中學,堪稱臺灣中部最具庭園之美的學校之一,當初建校便得助於菩薩的﹁樂善好施﹂。.說 書 勸 善. 如果你在仲夏來,夜晚溜躂街上,你有機會看到在街的轉角某一個小廣場上,擺設著一個香案,供著青果,燃著清香,一位老人從容娓娓道說忠孝節義的故事,諄諄告誡聽眾須為善積德,必得善果。場上有隨意散落地坐於矮凳上的大人小孩,他們凝神靜聽,人人手中一把圓紙扇輕輕搖動;這時天上朗星明照,地上清香飄緲,自是一番和平安逸的景象。我聽過一位旅客說:﹁這種說書寓教育於故事,聽書的人從故事學得做人的道理,別處我還沒見過。﹂.廟 宇. 聽來令人難以相信,這裡大大小小的廟宇加起來有三十五座,大多建造於百餘年前鹿港最繁華時期;它們被妥善地保存,目前依然香火鼎盛,主要原因有約百分之九十居民信仰佛教、道教,他們虔誠而善事天恩。許多大陸朋友,包括大多我認識的剛來台灣時還未進幼稚園的朋友,喜歡說:﹁臺灣的廟宇根本不足觀,大陸的廟宇呀,多麼莊嚴壯麗。﹂這是熱愛家園的高貴情操,我倒十分理解,我也十分嚮往大陸的名山寶剎,有幾次我提議:﹁我們互相交換做嚮導如何,將來你帶我遊歷大陸上了不起的廟宇宮殿,現在我帶你看看鹿港龍山寺,它也是很富麗堂皇的。﹂ 鹿港﹁寺廟之盛﹂為全省之冠。當中的龍山寺和天后宮是明末清初留存下來的最完整、最精華的兩大偉構。龍山寺建於清乾隆年間,石材杉木都來自福建,其建築方式襲自溫陵龍山寺,據說是一模一樣。寺分三殿,進得前殿大午門,便是八卦亭,八卦亭結構精美,八卦圖案全由木塊重疊砌成,不用一釘一鉚;亭內有杉木戲台的空架,每當廟會,臨時搭置三丈長厚木板數十塊,瞬間變成美好戲台,可想見當初建築師心思靈巧之一斑。中殿分拜亭和大殿,內供奉觀音菩薩,高大富貴,兩側有金童玉女和十八羅漢像,塑像高如孩童,全以真金敷體,彫塑紋理精細自然,栩栩如生,我們視之為藝術瑰寶。﹁唐山的彫塑名家手藝超凡,使人感佩。﹂許多人這樣說。殿內神龕鏤刻精緻,刀法純熟,若近前細瞧,更見匠心獨運,嘆難再得如此精品。寺殿崇高寬大,自是氣派非凡,氤氳瀰漫中,金光交映,令人目為之眩。後殿供奉如來佛祖,是念經所在,清晨黃昏木魚經聲,多多喃喃,聞之欲歸化清靜無為。如果你喜歡石刻,那麼,寺內隨處有豐富的作品能滿足你的欣賞慾,從大殿圓柱以花崗巨石雕成蟠龍飛鳳,到石製的窗櫺牆壁鏤刻故事人物,山水花鳥,有浮雕、圓雕、半圓雕,使人見之心喜。 龍山寺面積達一千六百坪,論佔地之廣,規模之大,遠勝於臺北龍山寺;而鍾靈獨俱,遺風可仰,你何不來一遊?挑燈夜遊,或終宵長坐,品清茶,吸水煙,互相吟唱,應是中古景象,卻在這裡還可見到。寺內有﹁玉如意﹂民間樂團,每於春暖夜晚,一直到秋末,經常清唱或演奏文人樂﹁南管﹂。南管傳自閩南,調緩,詞情少而優美,聲情多,就是演奏時的一切舉止也很合乎禮節。當你駐足聆賞,你便從中聞得鹿港的一絲古風與書香,而心境也向上昇華,似與古人相接。 .街 道 與 紅 屋. 有人以為省內以過去古都臺南最古色古香,殊不知鹿港更是古色古香得厲害,俯身細瞧街衢巷弄的任何一塊舖地石磚,它們都告訴你年代久遠了。除了現在的大街中山路洋樓林立是一項大變動以外,幾乎所有的街巷都保持古風原樣;街寬不足一丈,舖滿花崗石板或紅磚,當你踏於其上,再看到兩旁斑駁有古意的民房,也會嘆一聲:﹁老舊得可愛﹂。鹿港人常喜歡說笑話:﹁鹿港的每一塊磚石都值得研究。﹂街石因年久裂痕滿佈,成了古拙美麗的圖案,來﹁數街路石﹂未嘗不可賞心悅目。鹿港的街道如迷宮,因為錯縱複雜,巷巷可通。初來的人極有可能陷入﹁陣﹂內,如能找到正確的道路,大概有好心的小孩牽著你的手,而你的手心已經冒出汗氣。一位朋友幾次來我家,都經郵差、路人引導才找到,他說:﹁啊!簡直是迷魂陣。﹂我想他比喻的不錯。 鹿港並無城廓之美,古雅的紅磚紅瓦住屋卻是彌足珍貴,式樣與氣氛充分代表老式的中國風味。依據調查,有當其黃金時代百分之四十的古屋建築留存到目前,雖然有的因為年久失修,成了破簷殘瓦,甚至牆壁坍頹,但是壯觀依舊。當人立於高處,所見是,一片瓦海起伏,其景確實動人。﹁夕陽萬瓦紅於染﹂,這是詩人給它的詠嘆。 在金盛巷存有﹁走馬樓﹂一處,那是連接兩座樓房的空中走廊,兩旁砌有石雕鏤花欄干,它是碩果僅存的寶貝,是鹿港獨有的﹁不見天街路﹂的遺貌。據說昔日一到黃昏,把街門關閉,便成與世隔絕的天地。不見天街路早已拆除,然而遺蹟點滴,令人起思古之幽情。.手 工 藝 品 與 海 食. ﹁讓我聞聞,那來的如此清逸飄香?﹂許地山先生在他的一篇散文﹁香﹂中有這句文字,原來那是他的妻子點燃了他老遠從福建來鹿港帶回去的施美玉香舖的奇楠香。鹿港的香燭製作傳自大陸,卻是青出於藍,成了舉世無雙。其餘的手工藝品,例如傢俱、雕刻、篦貨、編織、紙扇都是十分精美而備受推崇。由於許多工人,子繼父業,工夫世代相傳,所以老到家,也好到家。中國生產力中心在原來的侯家花園設有竹製品手工藝工場,各取手工與機械的長處,大量生產精良工藝品,專供銷售國外。 這裡的海食種類繁多,出色而絕對鮮美。﹁鹿港鮮蚵﹂名聞遐邇,是特產之一,蚵肉白嫩細膩而肥大。蚵是普通的海食,其他地方也容易吃到,唯獨吃過一次鹿港蚵仔,卻往往叫人終生難忘。如果你喜歡追根問底,又不怕累壞與豔陽晒紅皮膚,可西向大海行約五哩,便得見蚵園廣佈及蚵女採蚵風情,她們的風姿也是叫人難忘的。 每年農曆十月冬至前,大群烏魚由北方沿海岸南下產卵,這時近海作業的漁人最興奮,他們總會有一筆好收入,年年漁獲豐富,這是過去的情形;近年,因為海岸愈變平直,有時烏魚群幾乎過門而不入。然而這裡的烏魚子(卵)的名氣依然最響亮,味最甘美而著實珍貴;我就看過一張日本的大海報上面印有一商販手提成串黃亮亮的烏魚子,他滿臉興奮,類似報喜者,口中大叫:﹁特的鹿港烏魚子上市了,請你來嘗人間美味的至品﹂。老實說,我倒不以為它真好到那種程度,甘美是甘美矣,它帶有似洗不乾淨腳的淡淡的怪味,我始終就沒特別喜歡過。 .尾 語. 老人坐在搖椅裡緬懷逝去的絢麗,大概都有點悲歡交集,我也有一樣的感情,不同的只是我以孫子來張望老祖宗的繁華夢,當它有趣,有點嘆息,但是不凝重的。 張其昀先生把一千多年來的臺灣文化分為九個時期,其中第四個時期稱為﹁鹿港期﹂,歷時一百六十年。臺灣早期人文發展,由南而北,因為當時鹿港港闊水深,居於南北之中,又與泉州的蚶江相對,順風時商船當日可以抵達,自然形成大陸與臺灣間的最大商埠。乾隆五十二年林爽文之亂既平,門戶大開,貿易頓盛,於是發展迅速,繁華熱鬧,形成它的黃金時代,迄於道光末年(西元一八五O年 )。據彰化縣誌記載:﹁煙火萬家,舟車輻輳,為北路一大市鎮,西望重洋,風帆爭飛,萬輻在目,波瀾壯闊,接天無際,真巨觀也。﹂如此壯麗,我只有做夢時才見得到。 滄海變化,咸豐初年,濁水溪泛濫,港口逐日淤塞,航運也隨之衰落。根據地質調查,臺灣西海岸又有明顯的陸地上升跡象,大陸棚出現,成為海埔新生地,海水相對地後退,於是鹿港不再是良港,所有昔日的繁華消逝殆盡,只是短短百年間而已。隨後,許多居民向外地謀求發展,形成正如世界各地有中國人,臺灣任何角落有鹿港人,並且,眾多人卓有成就。為此,我倒不以為有何惋惜,反以為足資祝賀,如同蒲公英的母株枯萎了,金黃花瓣上的種子被風吹落遠處,一樣生長、茁壯、繁茂。當然,淡淡的懷念是避免不了的,我們到底有過真正的繁榮,而現在到底是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