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最卑微平凡的主題,不像風景的風景,莫內看到了,沒有諷刺,沒有批判,甚至沒有要「抓住」的慾望野心,他回復到單純的看,好像希望看到物質的本質……
印象派是大眾最熟悉、也最喜愛的畫派。印象派或許不只應該從美術運動來觀看。事實上,這個畫派,與1840年代以後歐洲的工業都會發展息息相關,與大眾的生活息息相關。
莫內、雷諾瓦的畫裡,出現火車,出現鋼梁鐵橋,出現巴黎新修建好的公寓,出現供汽車行走的大馬路(Boulevard),出現市民聚集野餐休閒的公園,出現新興的咖啡館、磨坊改建的舞蹈娛樂場所,出現了形形色色的紳士淑女的時尚(fashion)──,印象派的畫,紀錄歌頌著最早現代都會市民階層的大眾生活。
同一時間,歐洲學院保守的畫家還沉溺於古代希臘的神話懷舊,1860年代法國國家美術競賽獲獎的作品,主題還是橫躺在波浪上唯美的維納斯。然而年輕的莫內、雷諾瓦、竇加,他們的眼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時代。如同詩人波特萊爾對保守派的質疑:我們的時代不美嗎?印象派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時代,看著街頭形形色色走過的男男女女,看著都會的繁華繽紛,即使是浮光掠影,那霎那間稍縱即逝的光,讓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
今年夏天在芝加哥美術館看了一個題名為「印象派與時尚」的大展覽,吸引了無數觀眾。展覽中就是以莫內、雷諾瓦畫中的人物服裝飾品探討19世紀以巴黎為主的時尚流行。
藝術創作活在自己的時代,書寫當代,繪畫當代,思考當代,都必須從觀看當代的眼睛開始。
肉眼
莫內生在巴黎,五歲跟隨父母遷居諾曼地的哈弗港。他中學時代就不喜歡讀書,卻迷上了漫畫。「漫畫」在今天有不同的含意,19世紀中期,法國報紙興起,成為大眾生活的重要資訊來源。報紙除了文字新聞報導,常常會有石版印刷的快速人物速寫,勾勒政客嘴臉,或調侃時尚名人,用來吸引讀者,使大眾發笑。這一類漫畫諷刺意味較強,像最著名的杜米埃(H.Daumier),當時就常常因為這種批判時事的政治漫畫(carricature)被當權者逮捕坐牢,但他刊在報紙上的諷刺漫畫受到大眾百姓的喜愛。
莫內十五歲左右在諾曼地就以創作這種漫畫在哈弗港小有名氣,也可以在繪畫文具店櫥窗展出作品,賣給外地來的觀光客,賺取生活費。
哈弗港有海港的活潑,各色人種來來往往,莫內用敏銳的眼睛,快速勾勒人物特徵。他畫表情誇張鼻子通紅的諧星,他畫頭上纏條紋方格布巾的非洲黑種女人,他畫叼著大雪茄菸的紳士--這些人物與少年莫內都無深交,他一眼看到,快速勾勒,頭大身體小,抓住特徵,誇張特徵,博觀眾一笑。(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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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內畫非洲女人。(圖一)
圖/蔣勳 |
莫內很得意,這些「漫畫」使他年紀輕輕就能吸引別人注意,能成名,還可以賺錢。
莫內在用他聰明銳利的「肉眼」觀看人間,「肉眼」犀利準確,使他有了最早的繪畫成就。
天眼
莫內十八歲認識了大他十六歲的畫家尤金‧布丹(E.Boudin,1824-1898)。尤金‧布丹在諾曼地哈弗港海邊畫畫,他是法國最早從室內走向戶外的畫家,他是最早直接面對戶外海景天空寫生的畫家。他在畫面上畫海景,常常留出三分之二以上的空間描繪天上一朵一朵雲裡變化萬千的光線。
因為火車通車,巴黎市民階層的紳士淑女開始到海邊度假,穿著時尚的都市服裝,拿著洋傘,在海邊悠閒散步。布丹畫海景,畫天空,被當時繪畫界封為「天空之王」,然而他的畫作裡有穿黑色西服的紳士,有穿蓬蓬裙的仕女,有專門為都市男女設置的太陽傘和躺椅。都會度假休閒文化打開了歐洲繪畫的風景主題,從室內走向戶外,迷戀起戶外瞬息萬變的光,布丹繪畫海濱度假的都市中產階級,而他的作品最早的購買者,也正是這些都會的新富階層。(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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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布丹作品〈海灘上〉。(圖二)
圖/蔣勳 |
布丹的畫也在哈弗港櫥窗展示出售,他因此認識了在漫畫界剛剛嶄露頭角的莫內。布丹看少年的作品,讚揚他的「眼睛」銳利準確。但是布丹邀請莫內跟他一起到海邊畫畫,邀請莫內一起看海面上的光,看天空的光,看光在日出日落的時間裡驚人的變化。
如何畫下「準確」而「犀利」的光?
得意於自己「肉眼」成就的莫內,會不會一下子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
如何去抓住光?可以用「諷刺漫畫」的誇張去描寫光嗎?
莫內一生重複表達對布丹的感謝,他說,布丹是我永遠的老師。他說:沒有布丹,就沒有莫內。
在莫內成為印象派的宗師之後,他知道生命裡有一個關鍵的時刻,是遇到了布丹,使原來滿足於「肉眼」的犀利、滿足於「諷刺」、在「諷刺」裡沾沾自喜的自己,有了反省,有了改變的可能。
莫內學會了布丹長時間坐在海濱的孤獨安靜,學會布丹在浩瀚的光前面收斂少年輕狂的「諷刺」,學會一整天看海面的光的變化。看著光的變化,覺得沮喪,畫不出來,覺得無能為力。然而正是這種沮喪,讓原來得意於自己犀利「肉眼」的莫內,學會了「天眼」的廣闊包容,學會了謙卑。
不知道自己渺小,或許永遠看不到偉大。
慧眼
莫內在二十歲左右到了巴黎,帶著被布丹開啟的眼睛,看著都會的繁華。他進了葛萊爾(Glyre)畫室,跟同樣年齡的文藝青年日日相處,夢想著創造新時代的美學。他們一起畫畫,一起討論作品,「他們」,包括了:雷諾瓦、西斯理(Sisley)、巴吉爾(Bazille)、竇加(E.Degas)、莫莉索(B.Morisot)、塞尚(P.Cezanne)、畢沙羅(Pissaro)──
一個繪畫歷史上輝煌的名單,在長達十幾年間,他們被主流排斥,被學院保守者打擊,他們的作品一次一次從國家競賽中落選,被輕視、被謾罵、被諷刺--
然而已經開啟了「天」的眼睛,人世間的瑣碎或許可以不那麼擾亂莫內走向自然廣闊的安靜篤定吧。
莫內二十五歲愛戀上畫室模特兒卡蜜兒,卡蜜兒父母不同意女兒跟上這麼沒有前途的窮畫家,不同意讓他們結婚。然而他們同居了,1867年有了男孩,男孩到三歲,才被容許正式結婚,莫內仍然在生活的困窘潦倒中。
莫內沿著塞納河日日寫生,他把畫架立在河邊,等待日出,等待第一線曙光從河面升起,等待旭日的光在流水裡的閃爍,他抓起畫筆,快速書寫,留下了〈印象‧日出〉(L, Impression,le soleil levant)這件劃時代的名著。
〈印象‧日出〉參加國家競賽,還是落選了,評審覺得粗糙沒有細節。三十五歲左右的許多畫家,忍受十年的落選,決定自己辦一次「落選展」,對抗始終不能面對自己時代的保守的官方美展。
這是「印象派」團體第一次的集結展出。
「印象‧日出」1874年展出,被報紙報導,充滿諷刺的批評文字,選用了「印象」這樣的字眼嘲諷莫內,也嘲諷一個時代全新的美學努力。
諷刺,因為太酸,有腐蝕性,傷害他人,也傷害自己,卻不能正面建立有意義的事。
但是,沒有人想到,「印象派」名稱,從諷刺而來,卻成為了歷史的碑記。莫內因此被稱為「印象派的命名者」,然而大家常常忘了那位存心諷刺的批評家的名字。
法眼
1877年莫內以聖拉札爾火車站畫了一系列作品,1878年他又以巴黎世界博覽會旗幟飄揚的蒙托哥街畫了一系列作品。感覺得到在七O年代,他對都會新興文明的興奮。他面對著汽笛鳴叫、冒著濃煙向前衝來的火車頭,他試圖一次一次記錄下那在月台上等待出發的狂喜。
工業、機械、鋼鐵、油煙、煤炭,工業初期,一切飽含生命力的能源物質都讓他興奮。
然而,莫內在1879年將面臨他生命一次重要的轉折,與他生活在一起十數年、生了兩個孩子的妻子卡蜜兒罹患重病。9月2日卡蜜兒臨終彌留,莫內守在床旁邊,快速記錄下妻子的面容,躺臥在病榻的卡蜜兒,交握著雙手,閉著眼睛,臉上的光,逐漸消失,消失在一片一片快速逝去的暗影中。這個莫內熟悉的肉身,這個長年一直在莫內的畫中出現的肉身,這個莫內曾經如此愛撫擁抱的肉身,這個不聽醫生警告、忍痛生下第二個孩子的肉身,就在莫內眼前,霎那間要煙飛雲散。
畫家能夠留住什麼嗎?
莫內或許在做他人生艱難的功課吧?不是美術的功課,不是畫布上的功課。畫家一旦要用生命本身去書寫的時候,技巧、色彩、筆觸都如此無力。
一生都在努力追尋光的畫家,彷彿忽然領悟,原來光如此留不住,光在自己最愛的肉身上一段一段消逝,一絲一絲消逝,夢幻泡影,不給畫家一點點留住的可能。
莫內在卡蜜兒去世後,沉寂一段時間,一位收藏家的妻子愛麗絲為他照顧兩個幼兒。愛麗絲自己有六個小孩,丈夫破產,逃亡比利時。愛麗絲和莫內,彷彿相濡以沫,在吉維尼鄉下找到棲居之所,帶著八個孩子,開始了新的生活。
從1884年到1891年,長達七年,莫內走在吉維尼的曠野中,持續只畫一個主題「乾草堆」。
世界各大博物館都有莫內的「乾草堆」,或一、兩張,或三、四張,如果看到三十幾張「乾草堆」,組合起來,會看到一個畫家如何走在收割的麥田中,如何凝視觀想一堆一堆廢棄的「乾草」。乾草堆在田間,日出日落,雨天晴天,雨霧風雪,慢慢腐爛風化,在塵土中消逝,像人的身體一樣,像一切物質一樣,夢幻泡影。
莫內在黎明等待乾草堆上第一道曙光,在夕陽裡等待最後一線陽光消逝,看到月光照亮草堆的輪廓,看到大雪覆蓋著的草堆。一個最卑微平凡的主題,不像風景的風景,莫內看到了,沒有諷刺,沒有批判,甚至沒有要「抓住」的慾望野心,他回復到單純的看,好像希望看到物質的本質。
一定有一種眼睛可以看透物質的本質吧?那些在光裡消逝的物質,那些如此具體的肉身,到哪裡去了?
可以看到嗎?莫內用世人不容易了解的眼睛看著時光裡的物質,他在修行自己觀看事物的另一種能力吧?
「乾草堆」系列持續創作了七年。此後莫內的作品常常是在長時間對同一主題的重複觀察,像「胡昂教堂」系列,像倫敦的「泰晤士河國會大廈」系列。主題或許只是一個藉口,莫內真正要觀察的是同一個主題在漫長時間裡光的變化。他最後持續最長時間的系列創作是「睡蓮」,在長達二十幾年的時光裡,完成無數巨大尺寸的畫作,成為他留給20世紀最重要的精神象徵。
佛眼
1887年開始,莫內在吉維尼(Giverny)農村找到一處地方,租了一塊農田,把穀倉改成畫室,開始畫附近的風景。他的第二任妻子愛麗絲,和八個孩子,一起整理這個農莊。莫內賣畫,逐漸有了收入,把農莊買下來,栽植花木果樹。他一直嚮往東方,因此開闢水塘,引水渠種植睡蓮,水塘四周栽植垂柳。他看過日本浮世繪版畫,嚮往畫中拱橋的優雅,就在水塘上也建造了一個「日本橋」,橋拱上攀爬著紫藤。
他是為畫畫,開闢了花園,而花園也變成他重要的作品。莫內花園是一個畫家心靈的淨土。
這個著名的「莫內花園」,在他第二個兒子米榭去世後捐贈給了法國政府,成為公眾財產,是全世界遊客認識莫內、懷念莫內的重要地方。
進入20世紀,莫內六十歲,他經營的花園已經綠蔭蓊鬱,一年四季,不同的花朵提供各種不同的豔麗色彩。他開始畫自己的花園,畫自己親手培植的花卉樹木:睡蓮、垂柳、鳶尾、百子蓮、萱草、玫瑰……。
花園其實不大,他從各個不同的角落畫,在不同的時間畫,晴天的睡蓮,雨霧裡的睡蓮,月光下的睡蓮,夕陽迴光返照的睡蓮,垂柳倒影中浮起來的睡蓮。莫內像用「蒙太奇」(Montage)的電影手法拼接不同時間裡的睡蓮。每一個霎那,睡蓮都如此「無常」,下一個時刻就要改變,或綻放,或凋零,如夢幻泡影。然而在長達三百公分,長達十公尺、十六公尺的橫向空間裡,莫內用類似東方「手卷」的移動方式,讓觀看者一面走、一面瀏覽著每一段「睡蓮」,從綻放到凋零,從凋零又到重生,莫內要說的故事彷彿是一朵花在表象以外的故事。
七十歲以後的莫內面對生命更艱難的功課,1911年,妻子愛麗絲去世,1912年莫內右眼因白內障失明,1914年長子去世。接下來是長達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
莫內孤獨的面對他的花園,視力模糊到無法選擇顏料,他常常要詢問助手:這管顏料是什麼?
他沒有停止創作,他在同一個時間畫好幾張巨大的畫。花園外面砲聲隆隆,他在盲人般的黑暗裡摸索著光,摸索著色彩。
是因為視覺關閉了,才有機會開啟心靈的眼睛嗎?
如果到巴黎橘園美術館,走進莫內最後創作的兩個睡蓮的環形展廳,牆壁四周環繞著睡蓮,觀看者被睡蓮包圍,聽到風聲、雨聲,日出日落,春去秋來,睡蓮一朵一朵綻放,畫家彷彿可以聽到那麼安靜的花瓣打開的聲音。
莫內在1923年83歲高齡動眼睛手術,恢復了視力,他絢爛的色彩像噴出的熔岩,濃鬱糾結,已經成為醫學與美學共同關注的重要個案。(圖三、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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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內〈睡蓮〉,1914-1917作品。(圖三)
圖/蔣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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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內晚年(1918-1924)作品〈日本橋〉,畫面色塊筆觸糾結。(圖四)
圖/蔣勳 |
馬摩丹美術館的莫內最後期作品,多是家人捐贈,是莫內畫室留下的私密作品,因為不出售,甚至沒有簽名,或許是難得觀看莫內真實創作過程最好的資料。其中有許多正是他白內障失明到恢復視力階段的作品,在一團一團糾結的色塊與流動的線條裡,使人想像莫內關閉視覺時依憑心靈創作的自由狀態。
土耳其作家在〈我的名字叫紅〉裡寫到古鄂圖曼帝國的宮廷畫師,畫最精細的細密畫,視覺銳利到極限,然而最好的畫師刺瞎雙目,不再依靠視覺。他彷彿知道,美是視覺看不見的。
莫內眼睛曾經如此犀利聰明,為此,他要用一生86年的歲月,來讓身體上其他的眼睛一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