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城市的記憶
|
【聯合報╱蔣勳】 | ||||||
月台變成了展示空間,車站大廳的巨大時鐘還在行走,月台上的行人看著上一個世紀的城市的風景,一張一張靜止的時代記憶,城市記憶延續著,永遠不會、也不應該消失……
台北
童年住在大龍峒,是當時台北市的西北邊緣。如果以台北火車站作中心,公車從這一中心點向四面八方行駛,大龍峒的「0北」與「2號」兩線公車都是終點站。
第一次跟母親到大龍峒,到終點站,下了車,母親帶我認識街名,蘭州街、庫倫街、酒泉街、哈密街,母親告訴我,是到了一個城市的大西北方向了。
當時剛遷台不久的國民黨政府,把一整個中國的版圖放進了台北市,街名的位置也就是中國城市的位置。
在大龍峒住到我二十五歲離開出國,我最早的城市記憶就是台北。
童年活動的地區是大龍峒,距離我家不到一分鐘有保安宮,每天從廟垣西側窄巷過,聞得到香爐煙火瀰漫,也聽到誦經呢喃。
保安宮廟埕長年演戲,歌仔戲、布袋戲都有,廟的東側隔著蘭州街是我讀書的大龍國小。
大龍國小隔街南邊就是孔子廟,廟裡有大榕樹,我們出學校大門,從孔廟後門就可以直進大成殿。許多學生下課都順路拜孔子,覺得對考試有幫助。
年齡再大一點,領域範圍擴大,以大龍峒為中心,向東北走三十分鐘,可以到圓山。圓山附近當時有動物園,也有基隆河邊的養鴨人家與製陶的作坊。基隆河上有通行火車的鐵橋,膽大一點的同學就會踩著鐵軌,過河到劍潭。
一直到高小四年級,對一個十歲的孩子而言,「遠征」的範圍,大概還在步行三十分鐘以內。
向西的極限就常常是淡水河中的社子島,一片荒蕪的沙洲,颱風過後,波濤滾滾,波濤裡夾著泥沙,也滾動著上游飄來的西瓜、冬瓜,或死豬的屍體。
同伴們常常坐在沙洲上看落日,落日的方向是觀音山,山峰輪廓是很秀美的觀音的眉眼口鼻。
50年代,學童多有寄生蟲,學校發了打蟲藥,放學時吃了,落日時分,我們相約一起野地大便。蹲在沙洲高處,褲子褪到腳踝,一排同年齡的孩子,比賽誰痾屎拉出來的蛔蟲比較多。
小學五年級,稍稍大一點了,隱約覺得城市的中心在往南的方向。開始沿著重慶北路向南探險,經過大同戲院,抬頭看畫工繪製新片看板。
如果岔到偏向西南一點的延平北路,就會走到大橋頭。
大橋頭嗡聚著打零工的工人、攤販,有一間專演歌仔戲的大橋戲院,戲劇結束前幾分鐘,會放人免費進場觀看「戲尾」,像是一種廣告吧。群眾多於此時湧入,小孩身量不高,擠在大人身後,看不見舞台,聽嗩吶叭叭吹響,也樂不可支。
大橋是灰色的鋼鐵梁柱結構,是我記憶裡最早的城市的標誌符號吧,有一種工業文明的壯大嚴謹。
過了大橋就是三重埔,已經不屬於當時的台北市了。我走到鐵橋上,看汽車呼呼駛過,聞到空氣中散發的辛熱汽油味道,有莫名的興奮。
那個年代還多牛車、人力車,汽車飛馳的汽油味混合塵土飛揚,也就是城市最初的快樂記憶嗎?
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拆了大橋,不知道那些如同艾菲爾鐵塔一般的鋼鐵梁柱拆除以後都廢棄丟擲到哪裡去了。
我意識到我的城市是一個記憶不斷被拆除的城市,城市的記憶不斷消失,也正是我青春期無端憂鬱歲月的開始吧。
小學畢業前,我步行的領域突破三十分鐘,到了後火車站附近的圓環。
許多吃食攤的各種氣味混雜著,麻油腰花的沉厚香油氣味,蚵仔煎平鍋騰起的蛋香與九層塔的清辛,混合著甜醬與一點貝類的鮮腥。
穿梭在圓環裡的每一個狹窄過道,火光熱氣蒸騰,我記憶著一個城市豐富的嗅覺氣味,魷魚的切花正在滾燙的沸水中捲起,鱔魚血紅的肚膛剛被濃郁醬味的芡糊裹滿,火光從大鐵鍋上衝起,照亮了廚師油光火紅冒著汗的大臉。
我還能記憶什麼?每次走到重慶、南京路口,我都清楚知道某一家的滷肉飯使人垂涎的位置,那位置像一個夢,然而,是被粗暴怪手摧毀破壞了的夢。
一個留不住記憶的城市,我站在街口,知道如果這個城市什麼都無法留住,我們的所謂繁華,也只是遲早會被粗暴無知徹底摧毀殆盡的一個不真實的夢而已吧。
越過中央戲院,太原路的盡頭,緊依後火車站,是早期城市的公娼或私娼寮。許多低矮簡陋的建築,門上貼著「良家婦女」幾個歪歪斜斜寫在紅紙上的字。許多批發的五金、布匹、木桶、鉛字鑄印,堆滿各種雜貨的鋪子,一間一間,滿足著一個小學即將畢業的孩子對各樣物質與行業的好奇心。
台北火車站遠遠矗立著,像是城市的水晶球,水晶球裡夢幻一般的童話城堡,轉動出各種奇幻的人生。
「噹!噹!」的聲音響起,平交道柵欄緩緩放下,紅燈閃爍,腳踏車、行人停下來,左右張望,看到火車遠遠駛來,嗚──嗚──的汽笛鳴叫,一陣風,捲起嗆烈的煤煙,撲頭撲臉,都是煤灰,然而大家都是快樂的,好像靠近火車站,就是靠近了童話故事的中心,我們的幸福都寄託在這城堡的尖塔上。
中學以後,學校的郊遊旅行都從火車站出發,許多人的約會與告別都在火車站。
台語的流行歌裡一直流傳著「離別月台票」的滄桑旋律,那一條長長的月台,許多人相見,許多人告別,城市裡沒有一個空間每天上演著這麼多的人生故事。
當兵去南部,是清晨的火車,青澀的兵,靦腆地聽著母親叮嚀,手裡提著母親煮的茶葉蛋,提袋濕濕熱熱的,火車緩緩開動,又是那悠長像嘆息的汽笛聲,長長的嘆息,長長的月台,許多青年眼中越來越遠的許多母親的身影,交錯著許多年輕的兵往南方去的興奮與憂傷,火車站,一個城市最深沉的記憶又拆除掉了。
1986年,台北火車站拆除,我已經從巴黎回台灣十年了,站在一個城市廢棄的中心,我的童話世界結束了,我的記憶再一次被粗暴地摧毀。
這是一個留不住記憶的城市嗎?如果沒有記憶,我們今天引以為傲的文明與繁華會有任何意義嗎?
巴黎
巴黎19世紀的奧塞火車站,不再是火車站了,但是沒有拆除。車站是一百年來巴黎許多人的記憶,在這裡相見,在這裡告別。因此「奧塞」車站重新整修,變裝成「奧塞」美術館,收存19世紀印象派的繪畫、雕塑、家具、建築模型,保留了一整個時代的記憶。
一百年前,印象派的許多畫家背著畫架畫布,正是從這個車站的月台出發,到法國南方去尋找陽光裡的風景。車站月台上留著他們的足跡,留著他們繪畫自己時代的記憶。
月台變成了展示空間,車站大廳的巨大時鐘還在行走,記憶的時間,現在的時間,未來的時間,月台上的行人看著上一個世紀的城市的風景,一張一張靜止的時代記憶,城市記憶延續著,永遠不會、也不應該消失。
超過一百年的東京火車站經過整修,在2012年重新開放,城市的記憶不斷累積成文明歷史的厚度深度。
然而,我的火車站到哪裡去了?誰拆除了我們的城市記憶?
站在城市不斷拆除記憶的廢墟上,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魂魄的身體,作著一個沒有頭緒的夢。
巴黎的記憶被保留著,許多人在許多年後,重回巴黎,還能夠找回記憶。記憶都還在,才會使人一次又一次重回巴黎。
一些步行走過的窄小巷弄,方塊石磚鋪的地面,街角的咖啡的氣味,二手書店手工縫製皮封面的師父,頭髮白了,然而還在窗口映著陽光用針線納補書的裝褙,仍然抬起頭跟過路的行人說:日安。
城市可以這樣天長地久,記憶都還存在,讓人安心。
二十五歲在巴黎讀書,回台灣忙碌於工作,有一天疲倦了,已經五十歲了。一個夜晚,打電話到巴黎給剛去畫畫的學生,我說:好想回巴黎畫畫。學生說:「來啊──」
一個城市可以使人疲倦的時候想到她,一個城市可以讓人毫不猶豫地回去,那是一個懂得尊重記憶的城市嗎?
下了飛機,到了住處,一條牛仔褲,一件舊襯衫,抱一瓶紅酒,口袋插一冊詩集,坐在塞納河邊一整天,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二十五歲,一直坐在那裡,聽著河水,聽著每一小時準點教堂的鐘聲。
我沒有離開過嗎?朋友問我:為什麼回到巴黎畫畫?我想一想,好像不是「回到巴黎」,我說:「是回到我的二十五歲。」
畫室是馬房改的,屋頂高,有粗重的梁木,門上噴火怪獸的浮雕,據說是法蘭西斯一世的徽誌。
畫畫累了,走出大門,在聖米舍爾廣場看三三兩兩的青年,過街就是塞納河,往左是新橋,往右有海明威浪蕩時的莎士比亞書店,書店隔河是西堤島(Cite),島上矗立著聖母院,西面兩座高高鐘樓,是雨果《鐘樓怪人》小說背景。
所有的記憶都在,海明威如果回來,雨果如果回來,都找得到他們的記憶。
記憶像曾經握在愛人手中的一枚硬幣,掉在城市角落,找到的時候,還感覺得到愛人體溫。
回到台北,我也想尋找我的城市的「零座標」,我想再一次認識我居住超過六十年的城市的地理與歷史的起點,細細重走一圈一圈的城市年輪。
夏日九點,夕陽的光都在城市高處了。穿過一個小廣場,大片建築上寫了一行一行的詩句,啊──是韓波(A.
Rimbaud)的〈醉舟〉!
「整片牆,是誰寫的啊?」
一個婦人伸伸舌頭:「瘋子吧!」
這個城市有優雅的「瘋子」,坐在路邊看行人。要一片麵包,要一點紅酒,然後靠著豪宅大門睡著了。豪宅主人不悅,但是他想起古希臘的哲人,躺在陽光裡睡覺,亞歷山大帝走來請他作官,他睜開眼睛說:「請不要遮住我的陽光──」
巴黎或許一直作著奇異的夢,20世紀一開始,畢卡索從西班牙來,不多久,常玉從中國來,藤田嗣治從日本來,莫迪格里安尼從義大利來,蘇仃(Soutine)從南俄羅斯來──巴黎不是法國人的巴黎,是世界的巴黎,鄧肯在這裡跳舞,蕭邦在這裡作曲,王爾德在這裡寫作,布紐爾在這裡拍電影,忘記他們的「祖國」,巴黎是他們作夢的原鄉。
台南
在巴黎畫畫累了,小巷裡Allard的橄欖鴨是犒賞自己的晚餐,秋後回台灣也會想念起台南的小吃。
水仙宮市場的小捲米粉、土魠魚羹、羊肉湯,量都不大,可以一路吃下去。台南的朋友都有一張美食地圖,在法華寺看完潘麗水畫的門神,一定相約去水仙宮,美食與繪畫好像是城市文化記憶軸線上的兩端。
巴黎的文化軸線從聖母院開始,筆直向西,沿塞納河,到羅浮宮,羅浮宮廣場有路易十四騎馬像,雕像與下面台座不平行,雕像指向小凱旋門,筆直向西,通過協和廣場的埃及方尖碑,筆直穿過整條香舍里舍大道,通過大凱旋門,再向西,就是代表21世紀的「拉-德方斯」新科技的大拱門(grande
arche),數十公里長,這是巴黎兩百年間完成的歷史文化軸線。
台南應該也有自己的城市「零座標」,台南應該也有自己引以自豪的城市文化軸線。海安路被切割了,拆除了記憶,然而城市的藝術工作者細心描繪,彷彿用針線補圖,一點一點重建城市記憶的藍圖。
走到安平,夕陽的光裡是熱帶潮濕帶鹹腥氣味的海風,光在連綿不斷的榕樹枝葉鬚根間明滅閃爍,鬚根接著老建築的磚塊,糾纏環繞,依靠牽連,自然的樹與人為的建築,相依相存,成為共生的風景。拆除了樹,建築無法獨立支持,拆除了建築,樹也無以獨立。
共生的價值或許是一個有歷史記憶的城市尋找文化軸線的起點吧。
安平古堡附近走一圈,有荷蘭人建立的地基遺址,有明鄭數十年的經營痕跡,有清代的防衛砲台,有沈葆禎憂心重重,在海權航行爭霸的年代,為島嶼寫下的四個大字──「億載金城」。是深長的祝福吧!文化軸線或許也會中斷,戛然而止,一個晚清大臣「億載」兩字最深切的祝福,卻使人不禁感傷了起來。
許多英商、德商的洋行重建了,在落日餘暉裡彷彿記憶著另一種文化軸線的延續綿延。
赤崁樓、大天后宮,孔廟、武廟、永華宮,一個城市的記憶延續著,在文資中心葉石濤紀念館看娟秀的手稿,看《葫蘆巷春夢》迷離幽魅的上一個世代日本殖民下城市的諸多記憶。
彷彿皇太子還坐在知事府邸八角樓(圖三)一個面北的房間裡,望著窗外南國婆娑的樹影,無限深長地想著帝國的夢,他也感覺到「億載金城」四個字的滄桑嗎?某一個夜晚,在一個叫作「mon-ga」的小店,喝著調酒,四圍窩著附近大學的青年,手中捧著《海賊王》漫畫,櫥窗裡都是漫畫公仔,或許有一個世代的台南記憶在重新開啟,二十年後,重來的青年不再是青年了,他們也必然有自己的城市鄉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