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7日 星期三

舒國治:一條觀看台北最佳公車路線—235路


看台北,最好的,是步行。但不可能每個地方都步行。再就是搭計程車。另外,亦可搭公車最好的一條路線,是235路。
235,東起國父紀念館,西至新莊。但觀光,則只需向西坐到西門市場(成都路),無需跨越淡水河。
235最具代表性。它包含東區,包含一部分南區(南昌街),再加上博愛特區(總統府)與西門町。
帶外人由西看到東,看官可曾想過,選哪條路來走?忠孝東路太繁榮,信義路修捷運,近十年,路挖得幾乎走不通。仁愛路椰樹成蔭,不錯,然而是單行道。和平東路仍是最宜之路,並且文化最深厚。
235路走的,便是和平東路。讓我們自捷運古亭站起始,向東走一遭。
先是師大。除了校園古樹,附近裱畫店、文具店頗多。橫巷如麗水街、潮州街等,日本房子仍保持一些。電力公司那幢木造樓,六十年代圍繞著它的零星牛肉麵攤子,成為當時老饕聞香的幽巷分布。更甭提師大牆邊(如今開成了師大路)的牛肉麵一家接一家的攤子群了。
再向東,「溫州街口」站,近處有青田街、泰順街,當然也有溫州街,皆是散步的好街巷。
過了新生南路,則有「大安森林公園」站。新生南路,是昔年的瑠公圳,五十年代,河旁建了不少教堂;聖家堂、衛理堂、真理堂、懷恩堂。回教亦有清真寺。
向東,龍門國中站與國北教大實小站。後者是老校,原有相當漂亮的日據時校舍。跨過復興南路,有「國北教大」站,亦是老校。下一站「臥龍街」,這街是清朝時通往六張犁山坡邊的一條古道(乃附近皆是沼澤、水田、土岡等不通人行之荒野)。
向東過了敦化南路不久,便要向北進入安和路。安和路開始,便稍微有一點「東區」之風情。所謂東區,是這卅年才成形的台北新地塊,相對於早即商業化卻逐漸老舊的西區而言。
安和路上,有遠企、立人小學、文昌街口等小地標。過了信義路、仁愛路,則更是東區的中心了。這時左面的誠品書店已進入眼簾。在敦化南路右轉,再右轉進忠孝東路,這是東區最熱鬧的街道,大樓的招牌顯示出不少整容的診所。過了阿波羅大廈、觀光局二站,其間有橫街二條,一稱二一六巷,一稱延吉街,皆可將來下車逛逛。
接著右轉光復南路,便是國父紀念館站。原車繼續開,走一小段仁愛路,在仁愛圓環回轉,然後在仁愛國中邊牆右轉進入安和路,按原路往回走。
現在再從古亭捷運站向西來走。跨羅斯福路後不久,即向北走上南昌路,這是南區的主街。過福州街、寧波西街、南海路,即來抵公賣局。當跨愛國西路時,可曉外地客人左手邊是總統官邸,正面是南門。
公園路走一段,左轉貴陽街,則左側是一女中,台灣最傑出的女子高中,右側是介壽公園,昔年則是三軍球場。再前行,右前方是總統府,不久右轉入博愛路,則可見總統府的後背。直至衡陽路左轉,這可說是台北市這一百年來的中心。衡陽路向西,左邊桃源街有牛肉麵與大餛飩,右邊延平南路走不遠有中山堂。
跨過了中華路,進入成都路,車停在西門市場,便是我們235的觀光終站。這裏便是西門町,有太多可去步行探索之點。
這樣的一條路線,可在車上先看熟了,而後在其中幾處定點下車,散步逛看一陣,隨時上車再移動來看。
有時招待朋友,先幫他備好一張悠遊卡,再告訴他一、二條公車路線,便可讓他獲得最真切的觀光。
(作者為作家)

【2012/06/27 聯合報】@ http://udn.com/

2012年6月17日 星期日

翁山蘇姬 夢想一個沒有難民的世界


翁山蘇姬 夢想一個沒有難民的世界
翁山蘇姬演說結束後走下台。
(美聯社)
——翁山蘇姬得獎感言摘譯
翁山蘇姬十六日在挪威領取諾貝爾和平獎,發表得獎感言,內容摘譯如下:
諾貝爾和平獎的力量
在我身遭軟禁之際,自覺恍如遺世。獲此殊榮後,令我再次感覺身處真實世界,我重回更寬廣的人類社會。尤有甚者,此一殊榮讓世人關注緬甸在民主與人權上的奮鬥。使我們不致被遺忘。
戰爭源自忽略他人苦難
一次世界大戰恣意揮霍年輕人的性命與潛能,殘酷虛擲全球有價值的力量……這是何苦來哉?近乎一個世紀過去了,我們仍難解箇中玄奧。退一步說,我們豈能緣於對未來及人道精神缺乏先見之明,率爾犯下此等罪責?戰爭並非唯一之決勝場所,卻能將和平置於死地。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漠視苦難,便已埋下衝突之根苗,因為苦難會貶抑人、令人苦毒與憤怒。
我們活在一個開明時代
我們何其有幸,能生於將社會福利與人道援助不僅視為人之所欲,更視為不可或缺的時代。一時一地之良心犯,其命運竟受舉世之人所關注;視民主、人權為人類與生俱來之權利,縱非普世價值,亦廣獲認同;本人能生於此一時代,幸何如之!
絕對的和平在這個世上乃屬難以達成之目標,我們卻必須向它前進;我輩當聚焦於此,一如沙漠旅人緊遵引路星辰導引,以獲救贖。世界和平迄今猶未完美,甚或完美之和平境界終非地球所有,然追求完美和平之齊心協力,即能真誠且友善地凝聚個人及國家,增進人類社會之安全與仁善。
仁慈乃創造和平之力量
歷經苦澀而終嘗幾許甜美,更從其中尋獲最甜美、最珍貴之果實,亦即由仁慈之價值所體悟之教訓。本人欣獲之諸般仁慈,無分大小,皆令本人深信世間之仁心慈行,永無滿溢。以仁待人,亦即於他人之希望與需要感同身受,並給予人情溫暖。感受仁慈,縱使短短瞬間,皆能照亮沉鬱之心。仁慈之心,當能改變世人之生活。
最後,我們應以創造一

2012年6月16日 星期六

許知遠:平庸的相遇


許知遠:平庸的相遇
「還有多少人會讀這本書?」我指著桌上的這本卡繆(Albert Camus)《反抗者》問我的朋友。我們坐在台北紹興路上的一家咖啡館裏,四周皆是這個城市的藝文青年,看起來,他們溫柔、乾淨、得體,儘管有過度文明之嫌。
「應該很少了」,我的朋友說。他在一所大學教書,是一個堅定的台獨分子,身上瀰漫一種既充滿信念又玩世不恭的氣質。多年來,他組織各種討論會,試圖讓台灣意識進入更多青年人的內心。我理解他再度閱讀《反抗者》的感受,他希望這種反抗精神能給新一代青年帶來動力。但很可惜,年輕一代沒有耐心再理解卡繆描繪的反抗精神了—那些俄國青年的勇氣、那些左派的不屈服。對於他們來說,真正興奮的是《那些年,我們追的女孩》。
這個小小的插曲為理解此刻的兩岸關係提供了另一個視角。自從馬英九當選總統以來,大陸與台灣的互動陡然增加。一種新的浪漫化的情緒也迅速興起。廿年來,台灣商人一直試圖浪漫化龐大的中國市場,而現在大陸的遊客們開始拚命浪漫化台灣的民主、生活方式、如何追女孩,而台灣的政治人物則開始浪漫化「大陸對台灣的想像」,當馬英九在總統就職演說中提到韓寒的小學生作文式台灣觀感時,這種浪漫化達到了新的高峰。
倘若以一九八七年兩岸的開放算起,這一次兩岸的融合算得上一次「平庸的相遇」。在這背後反映出兩岸的菁英文化迅速衰落和大眾文化的興起。
當劉賓雁與陳映真在一九八八年的香港相擁時,知識菁英仍在兩岸溝通中扮演著關鍵角色。而在接下來的廿年間,解嚴後的台灣迅速滑入了一個菁英瓦解、民粹興起的歷史階段。而在大陸,因為天安門悲劇,知識分子陷入集體沉默,進而邊緣化。而兩岸面臨的共同後果時,消費與娛樂的空前勝利,歷史意識的普遍缺席。
在這共同的氣氛中,兩岸誤以為通過商業、娛樂、生活方式能達成新的融合。一種自我麻痹式的看法四處流行,倘若大陸台灣的分離是緣於國共之間的歷史糾纏,那些遺忘歷史的青年一代,反而可以拋棄掉歷史包袱,展開新一頁。
但很有可能,它會導致相反的結果。台灣與大陸的不同命運,是中華帝國秩序崩潰的結果。而一個多世紀以來,兩岸的人民都在追尋一種現代政治秩序。倘若缺乏這種歷史感,台灣人會誇大自身經歷的獨特性,而大陸則難以理解台灣命運的複雜性。
更重要的要,我們對於一個更好政治體制的追求,只是實現自身解放的步驟之一。我們最終的目的是創造出豐富、完善的個體,民主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賦予個人主宰自身命運的權力。而兩岸共同面臨的平庸文化的盛行,則是對個人獨特性的莫大障礙。
一個喪失歷史感的社會,一個不再渴望特立獨行的思想的社會,一個只注重眼前感受的社會,不管它以專制還是民主的面貌出現,都是可悲的。而在這樣社會中生活的個體,必然沒有能力理解他人的感受,也沒有創造新時代的精神資源,也更容易失控,被流行情緒左右。即使他們試圖反抗,也缺乏足夠的能力與動力。
政治問題也常是品味問題。很不幸,兩岸都陷入了平庸的趣味,他們正喪失對彼此更深層的想像力與理解力。
(作者為北京作家)

【2012/06/16 聯合報】@ http://udn.com/

2012年6月13日 星期三

快到站的時候


快到站的時候


http://udn.com/2010/images/linedot.gif
【聯合報衷曉煒】
2012.06.13 04:25 am

它就在那兒,靜靜地、默默地、耐心地等著我們,等著解脫我們肩上的枷鎖與重擔,讓筋疲力盡、困阨疲憊的人子的肉體與心靈得以休息長眠……

圖/陳裕堂
春天,桃之夭夭,生意盎然的時節,在這江南草長、芳菲繁會的季節,《桃姐》這部電影卻教了我們好一堂生死課。
這是一部好不一樣的香港電影。沒有時尚靚女,缺少高樓大廈。雖然不能免俗地穿插了一點大咖客串演員的插科打諢,電影的色調從一開始便設定在朦朦朧朧的黃、輕輕淡淡的愁。面對那一定會來的人生結局──桃姐離世往生,男主角無法抗拒,只能想方設法,在命定的人生終點之前,多製造一點值得將來回味的記憶。他帶著這個把一生奉獻給自己家庭的幫傭「乾媽」,四處出席首映,品嘗美食,彷彿要像主張「秉燭夜遊」的李白,或是自冥府還陽,晝夜飲宴、想將一天化為二天的薛西佛斯一樣,讓這勤苦的普通女人有一個不凡的終結。
是的,我們都知道那個終點,只是試著努力不去想它。我們幻想某人某事某處某物,一定有種具有魔力的東西,可以延緩或是倒返它的到來。雄才大略的秦皇漢武,也迷信方士,妄求不死靈藥;古希臘神話裡阿爾菲斯的琴聲,竟能感動冥王,讓愛妻起死回生。甚至有「青春之泉」這樣的傳說,痛飲一杯就能輕鬆的回到人生的精華年代,從頭來過。
可它就在那兒,靜靜地、默默地、耐心地等著我們,等著解脫我們肩上的枷鎖與重擔,讓筋疲力盡、困阨疲憊的人子的肉體與心靈得以休息長眠。
堅強的心靈也會疲倦
佛經裡有則故事。公元前2世紀,巴克特里亞的彌蘭陀國王皈依了佛教。這個學問淵博,有大智慧的賢者,卻對許多深奧的哲理苦思不解──比如說,涅槃:這個佛教徒覺悟證道之後的最高境界,會不會根本就不存在呢?為此,印度著名高僧那先專程往訪,他用比喻式的手法問道:
「陛下,世上是否有種叫作『風』的東西?」
「不錯,確實有風。」
「陛下,請你把風展示給我看好嗎?它的顏色、形狀、厚薄與長短。」
「這是不可能的!風是抓不到的,但世上確實有種東西叫作風。」
「所以說,陛下,涅槃是同樣的道理,只是沒人說得出它的顏色與形狀。」
涅槃是,生死也是。
我們不甘。自詡為這宇宙唯一的萬物之靈,我們試著抗拒與遺忘。古希臘人用悲劇來體味超越它──我們已經明知,這形體聲音外貌終將破滅消失,眼下所有努力總要歸零,回歸為一切成空的虛無;唯有透過感覺悲劇中所呈現的人生之苦,領受劇中角色的遭際,以劇中角色之苦救贖自身之苦,才能克服虛無、戰勝虛無。相反地,喜劇帶來的歡樂總是膚淺的──因為短暫的嘻笑之後還是漫長未知的黯淡。
堅信人類理性的信徒們則選擇用哲學的光輝照亮這虛無。孔老夫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呈現的是一顆強健的心靈:是的,我知道有仙有靈,有鬼有神;可是人生苦短,去日苦多,讓我們做點有意義的事,講點天下國家、禮樂忠恕吧!
可堅強的心靈也會疲倦。面對不可知的身後世界,強者孔子故世前也發出了悲涼的吶喊。晚年的至聖先師嘗盡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悽涼──顏淵、孔鯉和子路都死在他第二次周遊列國之後,返回魯國的三年之內。看到《史記》裡記載的孔子去世前的言行,不禁讓人鼻酸。
剛好是子路死難於衛之後沒多久,孔子便生病了,子貢來探老師的病。孔子撐著病體,拿著拐杖在門前迎接他:「子貢,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啊?」說完便長嘆作歌:「泰山要崩塌了啊!梁柱要摧折了啊!哲人也該走了吧!」說完便淚流滿面。可最後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學說主張不能通行。他跟子貢說:「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都不能遵從我的主張。我聽說夏朝的人殯於東邊的階台,周朝的人殯於西邊的階台,而殷商時的人卻殯於廳堂的兩個柱子之間。昨晚我夢到我的葬禮在兩柱之間舉行,我的祖先是殷人啊!」
七天之後,巨星便殞落了。
去奮鬥,去追尋,去發現,並且永不屈服
更有戰鬥精神的強者則選擇用持續不斷地超越自己、擁抱死亡,來克服虛無。20世紀之初,歐洲瀰漫著一股民族主義風潮,具體的實現在殖民地的占領、商品市場的開拓,與對未知地理區域的探險上。當時地球上唯一尚未被人類征服的地區只剩南極。而在這體現國家榮耀的「科學探險」競賽中,英國與挪威是最有可能摘取「率先抵達南極極心」桂冠的二個國家。
英國的領隊是有名探險家史考特,他曾在1902-03年登上南極大陸,八十一天裡他與隊員們忍受零下七十度的嚴寒與雪盲凍瘡的折磨,借助雪橇走了超過一千七百公里。回國之後,他變成了英國的民族英雄,並積極策畫第二次南極探險,此時他離率先攻抵極心的榮耀看來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1910-1913年的第二次南極遠征卻是一場悲劇。英國遠征隊幾乎全軍覆沒,不僅輸給了挪威隊──阿蒙森已經先馳得點到達南極,而且在返回基地營時,因為錯失補給點之故,自隊長史考特以下五名隊員都活活凍死在極地嚴寒之中。倖存的隊員之一──年輕的助理、動物學家薛瑞葛拉德事後寫了一本暢銷書《世界最險惡之旅》,描述整個探險旅程之中,對於死亡的「亦敵亦友」的感受:
我可能無法以言詞讓讀者體會這塊純潔的南方土地多麼吸引追求它的人。最大的吸引力是它的美,其次,也許是它的壯闊巨大。那些高山與無邊無際的空間,能讓最無心的人、最沒有想像力的凡夫俗子為之驚愕敬畏。它還有一樣禮物雙手奉送旅客,比較平凡,但可能更受歡迎,那便是好睡。我想別人與我沒有二樣,睡得愈甜,夢得愈美。有人曾在颶風、暴雪與黑暗中睡覺,上無片瓦,也無帳篷,甚至不知還能再見到朋友與否;沒有食物可吃,只有雪,怎麼喝也喝不完的雪。鑽進睡袋來,我們日以繼夜地熟睡,有一種麻木的滿足……啊!這是南極在最糟或接近最糟的情況下給人的睡眠。而如果最糟──或說最好──的情況發生,死神在雪中來尋你,它是以睡神的面貌出現,你會歡迎它,歡迎朋友,而不是可怕的敵人。
薛瑞葛拉德後來建議:用英國詩人但尼生的詩句,作為這五位勇者的墓誌銘:「去奮鬥,去追尋,去發現,並且永不屈服。」(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願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
史考特坐船前往地球的盡頭,中國的大探險家玄奘則是用二條腿,徒涉塔克拉瑪干,翻過帕米爾高原,走到了西天聖地──佛教的發源地印度,一償親炙佛陀行蹟、佛經原典的夙願。
歷史的玄奘比小說的三藏更加精采。他曾在沙漠中遺失水袋,失水四天,幾乎渴死,但始終恪守「玄奘絕不東移一步以負先心」的誓言,最後仰賴「老馬識途」,找到一汪水窪才脫險。到了高昌,熱誠敬佛的國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大方布施、大開法會之外,竟要招他當女婿。為了表示對於西行求法的堅持,他決絕地差點絕食至死:「帕米爾的高山可以撼動,我的意願卻堅定不移!」
最後我們的法師終於到了當時的佛教中心──印度的那爛陀寺,並拜該寺的住持,也是當時印度的佛學權威戒賢法師為師,學習心儀已久的《瑜伽師地論》,及其他佛教教派的教義與婆羅門教的經典。學成以後,當時印度最有權勢的戒日王還特別為他舉辦辯經大會,邀請全印的高僧論戰請益。十八天的辯論結束,勝利者玄奘被授予「大乘天」與「解脫天」的尊號。
在這榮耀的最高頂點,他卻放棄了慣有的勝利者騎象繞行全城的炫耀儀式,只把那件從中國帶來、陪伴他十九年的袈裟放在象身上,自己默默地走在一旁。開路的人走在大象前面,一面指著象身上的袈裟,一路高喊:「玄奘大師贏了!玄奘大師贏了!」這位智廣如海的高僧應是早就參透了寵辱偕忘、大患若身的無常了吧!
然而玄奘的偉大不止於他的堅苦卓絕,或是他無動於心的謙遜。他帶了幾百部佛經回到中土,領導開展了一千三百四十六卷的譯經事業──比歷史上任何人都譯得多;他寫了一部《大唐西域記》,這部書的精確程度好似地理調查筆記,一千四百年後,印度人靠著它,重新「發現」自己國家的歷史與佛陀的史蹟。更重要的是:透過玄奘這樣偉大的文化使者,佛經裡的觀念──命運、信仰、原則、真理、現實、平等、絕對、相對、有限、無限、因緣……這些豐富的語彙與思想被成功地嫁接,永遠成了華語,成了中華文化的一部分。
這個集宗教家、翻譯家、文學家、探險家於一身的傑出人物,在生命終結之時,他有著什麼樣的感受呢?
史懷哲的墓誌銘只寫了一個字:「非洲。」鏗鏘有力,可不夠超脫;哲人兼醫生的他看來還是無法忘情他的事業、他的黑色大陸,那個即將傳頌他的聲名如禱詞的應許之地。
弘一大師則輕鬆許多──他在病危之時手書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前半總結他的待人接物,後半抒發人生哲學與當下心境。豁達瀟灑是有了,但還有一絲絲名揚後世的希冀與我執。
玄奘大師就樸約得多。他圓寂前的遺言只有三句,前二句是:「玄奘此毒身深可厭患。所做事畢無宜久住。」這一身皮囊,臭了;想做的事情,成了。當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值得眷戀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像人魚公主化身的氣泡那般,冉冉上升然後灰飛煙滅嗎?這樣是不是太絕情也太虛無了些?
藥方就在他的第三句:「願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
(按:本文有關玄奘部分摘自書雲著《萬里無雲──一次史詩般的旅行》)
2012/06/13 聯合報】@ http://udn.com/

唐詩解構/楓橋夜泊解構新作


唐詩解構/楓橋夜泊解構新作
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

洛夫解構新作

到岸了
船緩緩駛入午夜的鐘聲

灰瓦的落月
灰瓦的楓橋
灰瓦的半睡半醒的漁火
灰瓦的愁

鐘聲
似乎是從唐肅宗那年傳來
啊,滿江的霜,在寒鴉
晦澀不明的啼聲中
船靠了碼頭
寒山寺的小和尚推開廟門
對著半夜來客
哈啾哈啾

【2012/06/13 聯合報】@ http://udn.com/

2012年6月9日 星期六

古典書房/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古典書房/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詩人汪精衛
《雙照樓詩詞藁》書影。
(圖/香港天地圖書提供)
今年3月中旬,江南料峭春寒;梅花山的綠萼梅,初初才開三分。這天,我在南京,偕友人同遊梅花山;山上有軒,名曰「觀梅軒」。友人云,這兒是汪精衛當初埋骨之處。
民國35年1月,梅花山的汪墳被毀;重慶歸來的工兵部隊,用炸藥爆破了汪墳,然後開棺,隨即又焚化了屍體。從此,汪精衛成了自己詩句所說的「劫後殘灰,戰餘棄骨」。但這「殘軀付劫灰」的汪精衛,直至今日,其「心魂」卻始終未曾散去。
在國、共兩黨的正統史觀裡,汪當然是頭一號的「大漢奸」;唾棄之、辱罵之,乃伸張氣節的分內之事,孰曰不宜?但是,打從汪冒天下大不韙在南京成立政府的那天起,狐疑之、嗟嘆之、惋惜之,如此聲音,如此心情,卻也未曾或斷。尤其汪的一些至交,譬如胡適,因為明白,因為了解,自然萬不可能對汪攻訐謾罵;但若真要他們詳說分明,彼時彼刻,恐怕,也就付諸一嘆罷了!於是,汪病故之後,胡適在日記中,終歸也只能如此說道,「精衛一生吃虧在他以『烈士』出身,故終身不免有烈士的complex。」
「烈士」汪精衛,因謀刺清攝政王而名震天下。被逮之後,口占五絕,從此,「詩人」汪精衛也四方傳誦──「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汪精衛的烈士情結,源於他的生命裡,一直有著俠客般的鮮烈豪情,同時,又有著詩人式的濃烈愁緒。於是,早年參加同盟會,因革命起義屢次失敗,士氣低落,他遂決定犧牲一己,藉以重喚革命熱情。又因同樣的烈士情結,晚年為了不讓中日惡戰導致中共與蘇聯坐收漁利,也為了不讓日軍繼續掠奪蹂躪淪陷地區,於是不惜犧牲畢生聲譽,不惜毀棄名節,不惜換來千古罵名,他不顧一切,逕往火坑裡跳!
這一跳,太駭人了!休說局外人極難揣想箇中隱微與曲折,即便是汪自己,一旦真下了決心,也仍多有驚駭;尤其後來的形勢演變,又與早先的判斷大相逕庭,於是,組織政府之後,其進退維谷,其難堪屈辱,都讓浪漫熱情的「詩人」汪精衛,不禁思前想後,動輒淚流滿面,後來更常是暴怒難抑了。
於是,「烈士」汪精衛,最終成了近代史上頭一號的悲劇人物。然而,是非成敗轉頭空,汪死至今,逾一甲子矣,雖說罵名依舊,但他那般「嘆護林心事,付與東流,一往淒清」的詩句與情意,仍深深打動了葉嘉瑩女士,也讓余英時先生慨然為新印的《雙照樓詩詞藁》撰寫長序。而今,香港天地圖書出版了這本詳盡說明註釋的汪精衛詩集,固然讓我們看到了民國以來第一等的詩人動人的詩作,更讓我們在歷史「定論」之外,讀到那葬於梅花山、也寫有〈梅花絕句〉()的詩人汪精衛曲折而真實的心魂深處。
●註:汪精衛〈梅花絕句〉:梅花有素心,雪月同一色;照徹長夜中,遂令天下白。
【2012/06/09 聯合報】@ http://udn.com/

閱讀偶記/豔


閱讀偶記/豔

楚囚與豔電,竟概括了汪精衛人生兩極的命運與評價啊……
豔這個字,很逗,很耐人尋味。就像鍾嶸《詩品》裡評說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豔難蹤」,好個富豔難蹤!豔這個字,且曾在我心中留下過一個奇妙的懸念。
最近這事又來到我眼前。起因是文友薛仁明傳給我一篇史學家余英時先生為重版汪精衛《雙照樓詩詞藁》所寫的序文,仁明知道我對汪精衛感興趣,提醒我這篇文章。余是一位舊詩詞愛好者,從詩詞進入汪的心靈世界,有著理解與同情,他舉1950年汪在報刊上發表的〈憶舊遊.落葉〉詞,「這首詞是『豔電』發表以後汪在河內寫的,將當時中國的處境和他謀和的心境十分委婉地表達了出來,而復創造了一種極其『淒清』而又無奈的氣氛。我讀後不但立即體會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實感,而且對作者的同情心也油然而生。」余先生的感受,在我意料之中,使我閱讀中頓了一頓,是就中出現的「豔電」一詞。
應該是在國中歷史課本裡第一次讀到「豔電」,我大感驚奇──為什麼叫作「豔電」?1938年12月29日,汪兆銘為表示支持對日妥協政策,發電報給蔣介石總統,內容說其忍辱負重與倭國周旋,無非欲停止軍事行動,採用和平方法云云,何豔之有?我當然知道「豔」必是個代名詞,但為什麼是「豔」?抬頭看老師,她已經繼續往下講中日戰爭之事了,完全無意解釋「豔電」是怎麼一回事,轉頭看看同學們,似乎也沒有人表現出困惑的樣子,只有我一個人不懂嗎?如此,又經過高中歷史、大學中國通史課程,我從未得到答案,也接觸不到任何一個像我一樣對這個詞感到困惑的眼神。
不求甚解,無知了又幾年後我因留心胡蘭成,順帶收集汪精衛資料,「豔電」二字老是跳進眼底,非常刺眼,才終於到圖書館查上一查。在一本介紹中國近代通訊發展的書裡讀到,在中國歷史上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年代,使用「韻目代日」的電報紀日法,這才解開我的迷惑。
清同治13年(1874),台灣牡丹社事件爆發,北京卻渾然不知!之後,清廷從台南架設跨海電線至廈門,以便傳達台灣警訊。誰能想到,當年中國創設電報的由來,竟是因台灣事件而起!那時電報一字千金,為節約用字,而發明電報專用的紀日方式。用地支代替月分,韻目代替日期。地支即子丑寅卯共十二字,恰好代表十二個月;而韻目,則是從中國聲韻裡的韻目表中挑選31字代替每月的31天。多麼不可思議/詩意的年代啊!一東、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魚……二九為豔,汪精衛1938年12月29日發的那封電報,末尾署「汪兆銘,豔」,這封在29日發的電報成為歷史文獻,於是簡稱「豔電」。這套紀日法使用了七十多年,據說當時讀書人皆熟稔,有人連寫日記也以韻目代日。
白話文興起,讀書人不再填詞、作舊體詩了,幾個人還熟悉韻目呢?讀余英時序文,想及當年魯鈍,竟把疑問放在心裡那麼久!抬頭張望書架,我爬上階梯椅,從書架最高層取下大學時的用書《互註校正宋本廣韻》,及旁邊的一本高本漢撰《中國聲韻學大綱》,隨手翻閱,泛黃的書頁裡乾乾淨淨,連一行畫線都沒有!我的大學用書,如《史記》、《昭明文選》、仇兆鰲的《杜詩詳注》、葉慶炳的《中國文學史》等等,現在偶然查閱,經常因為上頭密密麻麻的鋼筆小字註解、眉批而讀得入神,這兩本書卻宛若翻都未曾翻過!也許因為課堂筆記已經足夠應付,而《廣韻》本來就是查詢的工具書,至於這本《中國聲韻學大綱》,我可能真的根本沒有讀過。我對於大三修聲韻學唯一的記憶,是期末考前一小時,幾位男同學拿著一份考古題來,要我幫忙解題。我說不行,我還沒念完啦!「唉,妳再念,也不過是九十分跟九十五分的差別,但是對我們來說,是五十分跟六十分的生死之別耶!」說得振振有詞,我只得接過來看看……唉,無論當時是五十分還是九十五分,現在都忘得一樣乾淨啊!我真的修過這門科目嗎?
打開《廣韻》,翻至去聲、豔第五十五,寫道:「豔,美色也,以贍切九」。我把前後其他韻目代表字看過好幾個才弄懂最後那個「九」字,「美色」是豔的註釋,「以贍」是發音,「九」則代表同音字一共有九個。
豔,美色也。美色怎能概括「豔」字的涵義?趙嘏〈長安秋望〉:「……紫豔半開籬菊靜,紅衣落盡渚蓮愁。鱸魚正美不歸去,空戴南冠學楚囚。」我還記得小學四年級那年,我的導師,一個隨軍渡海來台的孤獨老人(也許他當時並沒有那麼老?是我太小了,可能不過五十歲上的人,便被我認定是老人了。),中秋節前在黑板上寫下這首詩,未解完詩,忽然激動得擺擺手要我們下課。紫豔說菊,紅衣說蓮……我把詩、老師的解釋抄在課本裡,便背下來了。上了國中,我讀到汪精衛的「豔電」而詫異懸念;上了大學,我讀到他的「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而驚豔,而想起小時候背過的〈長安秋望〉。楚囚與豔電,竟概括了汪精衛人生兩極的命運與評價啊!
餐桌上,我問起兒子是否知道「豔電」,想知道他會不會也有我當年的困惑,不料他茫然。他說:「你們以前讀的歷史,中國史詳細,台灣史簡略,我們現在相反。」他的課本裡沒有豔電,但對牡丹社事件倒是比我清楚,也知道清廷架設電報的由來。我嘆口氣,不知道這中間能否找到一個更恰當的平衡點,兒子突然問我:「媽媽,豔這個字是一種文體嗎?」
什麼意思?他說:「曹操〈步出夏門行〉的第一段標題為什麼是『豔』?後面幾個段落:〈觀滄海〉、〈冬十月〉、〈土不同〉、〈龜雖壽〉標題都跟內文有關,只有『豔』跟這一段內文沒什麼關係?」然後他背誦〈步出夏門行〉給我們聽。我哇一聲:「寶貝,你真的不考慮將來念文學嗎?」他斷然搖頭說沒興趣。他是因為喜歡三國故事,而旁及曹操作品,一副才不要跟我同行的表情!
〈步出夏門行〉是魏晉流行可以「被管弦」還加上歌唱、舞蹈的「相和大曲」,曲式結構一般分成豔、解、趨、亂四部分,「豔」是序曲,「解」是樂曲的本體,「趨」是快速、緊張、熱烈的部分,「亂」則是結束的段落。「豔」可以是唱段,也可以只是器樂演奏,音樂婉轉抒情,舞姿華麗優美。
〈步出夏門行〉首段〈豔〉:「雲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臨觀異同,心意懷游豫,不知當復何從?經過至我碣石,心惆悵我東海。」這是建安12年曹操北征烏桓,消滅袁紹殘餘勢力,勝利班師途中登臨碣石山所作。超越九江之皋而心懷惆悵,豪邁裡有悵惘,是曹操詩最迷人處,更甚於他在這首詩末段裡的名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回頭咀嚼「豔」,便不只是華麗優美而已了。

【2012/06/09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