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3日 星期四

城市裡種的植物

城市裡種的植物

我記得是在一個深夜,寫完論文後走路回家,走過青田街,一棟日式宿舍被拆掉正改建成大樓……
到北卡,瑞萊的老房子街區,每一個家庭外種的植物都不一樣,有高的,有低的,有矮的樹叢,務求各自不同,整個二十公尺見方的歷史區塊,鳥兒飛翔,想必蟲兒也很多。什麼叫作生態社區的概念,轟然想起。
美國南方福克納的小鎮,蜜蜂嗡嗡響,盛開的玫瑰,月牙升起,整個城市會有那種舉手投足的魅力,跟種什麼植物大有關係。
這麼美麗的街區是怎麼形成的?根據《美國都市的形成》(The Making of Urban America)指出,十八世紀來到美國南方的移民,紛紛建立起自己的理想家園,一名當時的規畫者記載:「居民熱愛開闊流通的空氣,因此每個住宅之間,劃設足夠的空間,讓他們能有充分的前庭、走廊、陽台。」因而大樹有了成長的空間,四面也都種滿了植栽,人們爭著用植物表現自己,隨著時間而和諧。
在台北,也有這樣一處地方有著類似寧靜的品質,那是靠近台大、師大宿舍區的青田街。
1910年,大批日本教職員來台(擔任新設立的台大、師大的教職),依著熟悉的日本樣式蓋起房子,在院落種下菩提樹、烏心石、大王椰子樹、老榕、橡膠樹、楓香、芒果、麵包樹,各種南洋的樹也被移來。光復以後,幾位由大陸移居的教授搬進了宿舍,又細心呵護了柚子樹、龍眼樹、茶花、大葉合歡、酒瓶椰子、含笑、美人蕉等植物,也是經過時間的含混,所有植物找到各自最好的位置,直到最近,仍然生機盎然。
移民跟植物到底有什麼關係?也許是初來乍到一個地方時,許多人靠植物、種植克服了鄉愁,建立了家園。
以北卡為例,有一處叫「艾莉莎的小屋」的地方。
十八世紀時,年輕女子艾莉莎隨著丈夫從舊大陸移居到北卡後,面對蠻荒的亞熱帶大地,感到非常陌生與不適應,丈夫為她開闢了一座花園。
她首先在庭院裡種了一棵玉蘭樹(這種樹後來也成為南方的代表)、矮的楊樹叢,用來襯托喬治亞式房舍的莊嚴。她又在樹叢後面增加了各式各樣的花草,玉蘭、牡丹、鳶尾、雛菊,吸引了蜜蜂、鳥和蝴蝶。來自北卡沼澤地的冬青和杜鵑花種子被帶來,她和鄰居、朋友開始交換種子,而丈夫到英國時,又為她帶回了長春藤。因為有了果樹,她可以春夏摘了桃子、李子、蘋果作成果醬分送朋友,另外又開闢菜園,種植了大蒜、蔥和各種青菜。
一直到兩百年後,艾莉莎的後代還一直住在這個房屋裡,舊的玫瑰花叢老了,就種下新的苗,玉蘭花的枝枒仍然成串。經過幾代人的愛心灌注,慢慢的所有本土的、外來的種苗揉合在一起,不適應的植物篩檢去,為花草各自找到陽光充足的角落,而周邊的鳥類、昆蟲、小動物也逐漸適應。
正如許多宅院,在時間過去後都會逐漸殘破,艾莉莎最後一代子孫去世後,小屋殘破,花園荒蕪,最後得到一個基金會的補助,將荒煙蔓草裡的花園重新回復,並作歷史考證。到現在,美國的南方花園歷史協會(Southern Garden History Society),還有各種園藝愛好團體,仍然探訪著艾莉莎的花園。
「這是我老祖母曾經做果醬採的果子!」
「我在小時候曾經看過這樣的花!」
拜訪的人認出自己的成長記憶,作為南方歷史的一部分。
人們針對他們所喜愛與珍視的城市植物,也開始以「地景保存」的方式去維護。像是北卡的綠波市(Greenboro),人們指認出當地路樹、庭園植物令人享受的特質(樹吸引了鳥,人們喜歡在樹下看鳥),加以保護,列出原生植物、具侵略性植物的清單,訂下修剪、種植準則,與市政府合作維護。
而在台北的青田歷史街區,也有同樣的範例,儘管許多老宿舍傾圮、院落深鎖,但在小巷裡,植物仍然以寧靜的方式提醒人們它們的存在。
我記得是在一個深夜,寫完論文後走路回家,走過青田街,一棟日式宿舍被拆掉正改建成大樓,土被翻起,散發出古老的、陳舊泥土的味道,糾糾纏纏的根,曾經腐朽的落葉,昆蟲產卵過的土壤,每一個分子都在釋放出訊息,一股不會再有的味道……就像是一個消失的小宇宙。
一群愛植物的人,指認了街區裡的老樹,列出了地圖,舉辦了活動,進行了口述歷史,讓這段跨海的種植故事,能夠透過植物的新芽茂盛,一直一直的說下去。

註:日內台大招標多處日式宿舍,故為此文。
【2011/03/02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