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30日 星期日

隨安德魯 出發遠行

隨安德魯 出發遠行


http://udn.com/NEWS/READING/X5/5631838.shtml

【聯合報╱董強(北京大學法文系教授)】 2010.05.30 12:23 am









法國建築大師安德魯,背景為他設計的中國國家大劇院。

圖/八旗文化提供



全中國人民都會來品評你的作品



200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進入了尚在建築之始的中國國家大劇院的內部,在安德魯的第一助手的陪同與解釋下,得以進行了一次激動人心的「核心之旅」:從設計圖,到最後的成像效果,到每個位置的裝飾材料。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為什麼,都讓在一邊靜靜聆聽的我震撼不已。我隱隱約約地感到,雖然自己有自己的直覺與美學原則,然而,我正在面對的,是一個外行人無法完全領會的真正的建築傑作。我甚至預感,我們也許還沒有達到能夠完全領會這一建築理念的時候和水準。



正如紀德在出版著名的《偽幣製造者》的時候,聲稱是為五十年之後的人寫作的,我感覺,安德魯的作品,是為未來的中國人設計的。



然而,中國未來的來臨速度是如此之快。哪用得了五十年?



可不?在它完成之際,也就是六年之後,那些鋪天蓋地的爭論,彷彿一夜之間偃旗息鼓,悄然無聲。這並不意味著人們都接受了它,在北京景山上打太極拳的人還會冒出一句「這叫啥玩藝兒」。與安德魯聊天時,他向我講起過一件意味深長的軼事:在大劇院設計圖紙需要進一步深入論證的重要關頭,當時的朱鎔基總理指名見他。他匆忙出發,急切中,竟然穿了兩隻不同的鞋。談話過程中,朱總理突然將眼睛往地上看,窘迫的他以為朱總理看到了他竟然穿錯了鞋子。結果,朱總理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我們接受你的設計,會承擔非常巨大的壓力,我們給你的這塊土地,是中國最珍貴的黃金之地。全中國人民都會來品評你的作品。假如有一天,有51%的中國人贊同你的作品,你就成功了。



人們稱他為「詩人」



在許多人心目中,安德魯是個造飛機場的。



這也難怪。他太年輕時就建了太有名的戴高樂機場第二候機室。他迄今為止在全世界建了太多的機場,遍及歐洲和亞洲的各大都會。有誰在見到上海浦東機場時,不為那輕盈的空間折服?



我常想,從上海浦東機場,到中國國家大劇院,其實只有一步之遙了。那種輕盈、明亮,已經遠遠超過了實用,已經將人引向了更具想像力的藝術、人文的空間。



確實,安德魯是──首先是──世界知名的大建築師。然而,眾所不知的是,他將自己首先視為作家。



他的建築設計,總是伴隨著大量優美的文字註解。在建築師圈內,人們不叫他安德魯,而是直接稱之為「詩人」。



他對我說,他深深覺得,中國是個文學大國,理由很簡單:在審閱中國國家大劇院的設計時,他所有的文字說明都被認真地、逐字逐句地閱讀。「在別處,人們對此毫不理睬,只看圖紙。」



於是,在設計大劇院的同時,他寫下了小說《記憶的群島》,讓人在進入他建築空間的同時,可以進入他的心靈空間。



當一個陌生的建築師來到中國,面對無窮的壓力,面對五千年的沉澱,面對政治、習俗、傳統,面對同行相妒,需要的,是多麼巨大的人格力量與自信!



多少年來的風風雨雨,尤其是戴高樂機場的塌落──雖然最終證明責任並不在他──他肩膀上承擔的東西,顯示出,安德魯先生的涵養絕對不僅僅是法國式的、人們所說的浪漫所能孕育出來的。



也許,不懂中文保護了他?就像一道無形的膜,使他得以無視最惡意的用心、最難聽的譏諷?我們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在不知情的時候,我們總是能保持心平如鏡。越敏感,就越難受,乃至於羡慕傻人。這一道理是否也可以用在一個不通語言的人身上?



難得糊塗。不懂語言的人,可以常常處在「糊塗」的保護膜中。也許歌劇院那一道扁圓的弧形,同時也意味著無形中的保護膜。



在眾多的變化之中,他最終堅持了自己,將一個真正屬於自己設計的東西,呈現給北京,呈現給中國人,呈現給未來。



這一切,都可以間接地在《記憶的群島》中找到答案。



內心世界的忠實圖景



《記憶的群島》這部作品,嚴格意義上講,只有習慣了新小說和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法國人才會將它視為小說。但是,又該如何稱呼它呢?肯定不僅僅是散文。



安德魯這部充滿象徵與思考的現代主義詩性虛構作品,構思、完成於2001至2003年間,正是他一些重要的現代主義建築設計在中國遭遇毀譽參半的命運的時期。面對異國文化差異,以及來自各方面的巨大壓力,他的內心經歷了一種真正的鳳凰涅槃的歷程。沉思、冥想,少年時的夢,老年與死亡的恐懼,都凝聚在了對時間與空間的反思中。



與他的建築作品一樣,全書充滿了抽象的形狀與線條,但是,一種冰冷的建築物所無法體現的感性的東西,洋溢著整個作品,使它成為內心世界的忠實圖景。



水漸漸上升。淹沒一切。那是記憶之水。



在他的想像世界中,水是那麼的重要。在中國大劇院中,水寧靜地伸展。也許他意識到了,水對北京的重要。至少,一個大劇院,給北京帶來一片冬天不結冰、夏天不長藻的水。



在一個建築師的記憶中,呈現的也是線條,曲線、直線、斜線,圓形、橢圓形。



我的目光落在一段關於圓形的文字上,忍俊不禁。那段文字的大意是,圓形是人性的體現。連男人撒尿的時候,那尿滴也是圓形的,而離開男人的身體越遠,就越失去圓形,「彷彿離開人體越遠,就越失去了人性。」



這樣一種對於圓形的理解,真是到了著魔的地步。「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這條中國古訓,安德魯看來是有深深體悟的。







左圖:國家大劇院的內部環形廊道空間。

右圖:國家大劇院音樂廳入口外的公共空間。

圖/八旗文化提供



也許會成為半個中國人



在空曠的劇院裡,已經走了好幾次。巨大的空間彷彿能夠一下子將人吸走。



從有些角度看,這地方還有些飛機場的意思。周末聽音樂、看歌劇,不也是一種象徵意義上的出發遠行?在這個巨大的蛋形空間中,會產生一種不知身處何處的感覺。某些角落,甚至有一種太空中轉站的感覺。這種不確定的空間感,也許正是他所追求的。



在談到改動了無數次的設計圖紙時,他說過:「我改動了無數次,但最終的形狀,其實與我最初的想法,沒有太大的區別。」



異與同,這是藝術的精髓之一。我們說,萬變不離其宗。然而,宗是什麼?它在哪裡?怎麼可能萬變了還不離其宗?一個理念,在多大程度上,還是自身?一個個體,在多大程度上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究竟是哪一個「度」,讓人覺得還可以妥協,覺得自己的想法還沒有變得面目全非,還不需要憤怒得拂袖而去?這一不可把握的「度」,就像是昆德拉在《身分》和《笑忘書》等書中所探討的「身分的邊界」問題。



我安德魯,何時還是安德魯?



我經過了中國大劇院的風風雨雨,是否還是原來的我?倔強的他,面對這個問題,無法直接回答。他說:「我經常會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我們中國人。雖然是用法語。」



照這樣下去,安德魯也許會成為半個中國人。



【2010/05/3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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