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6日 星期五

回首匆匆 胡德夫放歌 滿座淚流

大河人生》回首匆匆 胡德夫放歌 滿座淚流
【聯合報╱記者何定照】
2009.02.06 02:53 am

今世情入過深淵,才知道歌在哪裡。胡德夫歷盡人生的歌聲總讓人落淚。記者蘇健忠/攝影他在哪裡,歌就在哪裡;他在哪裡,歷史就在哪裡。
不入深淵 哪會有歌
胡德夫,一九七○年代「唱自己的歌」民歌運動先驅,八○年代原住民運動的開創者。余光中形容他的聲音如「深沉的大風箱」,林懷民稱他的歌唱是「台灣最動人的呼喚」,胡德夫對自己歌唱的註解只是,「不入深淵,哪會有歌」。
初冬的台北,野火樂集忙著為七○年代創作者李雙澤錄專輯,胡德夫一進錄音室,當年歷史就活了起來。一個是早逝的左傾青年,一個是銀髮如雪、肚腹圓挺的花甲歌者,然而當胡德夫唱起「雨夜花」,與老友留下的年輕嗓音跨時空呼應,聽來竟如此契合。
李雙澤 讓他知歌唱
「在認識李雙澤前,我只是在唱歌,不是歌唱。」錄完音,胡德夫循例擁抱每位工作者,說起他的生命上游:「那時在哥倫比亞咖啡廳,我都唱英文歌;直到一晚李雙澤問我,你是哪一族?卑南族嗎?有自己的歌嗎?」
「我還在想,李雙澤就先唱了『思想起』,我於是唱了小時候聽爸爸唱的『美麗的稻穗』,回報李雙澤。沒想到唱完後,全場觀眾都站起來鼓掌。那掌聲之熱烈是我唱這麼久英文歌,從沒得過的!」
忽發現 自己太荒蕪
那是一九七二年,台灣退出聯合國翌年。胡德夫形容,當時青年都發現「自己的田地有多荒蕪」,這首歌震撼了他自己。
「那晚起,我才開始思考歌也許不是為了good to listen(好聽),而是what is good for(有什麼用處)。」胡德夫說,在李雙澤不斷催促下,他創作「大武山美麗的媽媽」、
年幼的胡德夫(中下)與家人合影。圖/胡德夫提供「牛背上的小孩」等歌,又在一九七四年舉辦首場個人演唱會。
美麗島 為好友送行
然而歌沒多久就被噤聲。一九七七年,李雙澤救人溺水過世,胡德夫和楊祖珺趕在李雙澤葬禮前一天,錄下李雙澤譜曲的「美麗島」,為好友送行。「誰能想到,這首歌頌寶島的歌,會在兩年後和『美麗島』雜誌、運動畫上等號,我也被禁唱。」
一九八二年,胡德夫加入黨外編輯作家聯誼會,成為唯一的原住民成員,然而胡德夫不久就發現,在這場民主運動,沒有原住民位置。
傷原民 寫下為什麼
一九八四年,海山煤礦爆炸,許多原住民礦工慘死,胡德夫沈痛寫下歌曲「為什麼」,感到「行動的時間到了,我們不能只用別人的版面」。他成立原住民權利促進會,卻在翌年被請求退位;沒多久,原權會更在民主運動中被扼喉。
「那時我總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落得原運理想破碎、和歌唱疏離已久、家計壓力沈重、和前妻婚姻出問題,全身又長骨刺、劇痛不已?」終於,在台灣正要解嚴、人人迎向劇變的時節,胡德夫帶著小孩回台東家鄉,開始外人眼中「空白的十年,和台灣失去聯繫」。
骨刺痛 他曾想自殺
青年胡德夫靠媽媽的話「你是被託付夢的人」,才能一路向前走。圖/野火樂集提供回到「本來不相信自己會回來的」故鄉,得靠柺杖代步的胡德夫,把孩子交給母親和姊姊,自己最後落腳在知本海邊朋友的破房子。骨刺的痛苦曾讓他想自殺,覺得「人生大概就到這裡為止」。
在部落 漸找到力量
然而,「靜下來才會有歌」。放逐自己的胡德夫在部落找到力量:「很多傷口,老人家看你一下,就鼓勵無限;邀你坐一回,勞累、困頓就都從身上脫落。」胡德夫說,雖然他仍不好意思面對母親和姊姊,但信心已慢慢滋長。
「在都市我無法思考,已經不知要做什麼;回到家鄉,過去的事才越來越清楚。以前我自以為是知識分子,以為可以教同胞什麼;回到部落,才知道自己的匱乏膚淺。」
胡德夫原本黯淡的眼神漸漸發光:「入那個深淵,才知道歌在哪裡。我終於明白,若我在深淵只能攀住一個東西爬出來,那就是歌;我本來就該是唱歌、要放歌出來的人!」做運動需要謀略和組織,他不適合;「我只能唱歌。」
現實壓力仍在。他一度賣水,經濟仍不穩定,又因為媽媽年老無法照管孩子,胡德夫也行動不便,不得不將孩子送到兒童之家。老媽媽不堪這般結局,哭到昏去。
中秋節 卻送走孩子
憶當年年輕的胡德夫曾投入民主運動,卻發現沒有原住民的位置。圖/野火樂集提供說起這一段,胡德夫仍是沈痛:「那天是中秋節,大家都在團圓,我卻面對家庭完全的破碎。我送走孩子,在一棵茄苳樹下對著天空高喊:『我只剩下聲音了。告訴我,我還有什麼路可走?要不要帶我去唱歌?』」
搖籃曲 開啟新人生
隔幾天,他接到黑名單工作室王明輝的電話,邀他為「搖籃曲」錄音,胡德夫拄著柺杖歡喜地去了。那是一九九六年。翌年,胡德夫成立「飛魚雲豹音樂工團」,唱歌兼社運,骨刺也漸漸好了:「我幫每根骨刺取名字,和它們說話,和病好好相處。」再加上泡溫泉、游泳,幾年下來竟不藥而癒。
初見妻 驚覺夢過她
太太姆娃(左)與胡德夫(右)。圖/胡德夫提供更大禮物是現任妻子姆娃(Mua)。二○○○年,兩人相遇,胡德夫一看就驚覺「我夢過她」:「我曾夢見一面牆,上面有所有家族照片,還有姆娃」。姆娃聽了頑皮一笑:「後面還有沒有別人?」相差廿歲,姆娃說胡德夫才是那個「小」的,「他有時像孩子,懵懂、叛逆。」胡德夫則滿臉依戀,吻上姆娃的頰:「她是我生命的鑰匙。」
二○○五年,胡德夫出了首張個人專輯「匆匆」,驚動世人。在西門紅樓發表會上,人人淚流不止。他們不知道,胡德夫的歌唱所以動人,是因為來自深淵。
「一般人看我台東那十年,覺得荒蕪、可惜,但我明白,沒有那幾年,我不會知道歌從哪裡來,也不會知道歌在我人生的意義。」
回顧過往,胡德夫說最高興的是一回看到原住民小孩在溪流游泳,很有信心地說「我們原住民……」;這種改變「是原住民整體的成就」。他仍只是個歌唱的人:「歌是大氣,不是武器,它和現實無關,卻能籠罩一切,發出更深層的訊息,而力量難以預估。」
【2009/02/06 聯合報】@ http://udn.com/

回首匆匆 胡德夫放歌 滿座淚流
【本報記者何定照】http://data.udn.com/data/contents.jsp
他在哪裡,歌就在哪裡;他在哪裡,歷史就在哪裡。
不入深淵 哪會有歌
胡德夫,一九七○年代「唱自己的歌」民歌運動先驅,八○年代原住民運動的開創者。余光中形容他的聲音如「深沉的大風箱」,林懷民稱他的歌唱是「台灣最動人的呼喚」,胡德夫對自己歌唱的註解只是,「不入深淵,哪會有歌」。
初冬的台北,野火樂集忙著為七○年代創作者李雙澤錄專輯,胡德夫一進錄音室,當年歷史就活了起來。一個是早逝的左傾青年,一個是銀髮如雪、肚腹圓挺的花甲歌者,然而當胡德夫唱起「雨夜花」,與老友留下的年輕嗓音跨時空呼應,聽來竟如此契合。
李雙澤 讓他知歌唱
「在認識李雙澤前,我只是在唱歌,不是歌唱。」錄完音,胡德夫循例擁抱每位工作者,說起他的生命上游:「那時在哥倫比亞咖啡廳,我都唱英文歌;直到一晚李雙澤問我,你是哪一族?卑南族嗎?有自己的歌嗎?」
「我還在想,李雙澤就先唱了『思想起』,我於是唱了小時候聽爸爸唱的『美麗的稻穗』,回報李雙澤。沒想到唱完後,全場觀眾都站起來鼓掌。那掌聲之熱烈是我唱這麼久英文歌,從沒得過的!」
忽發現 自己太荒蕪
那是一九七二年,台灣退出聯合國翌年。胡德夫形容,當時青年都發現「自己的田地有多荒蕪」,這首歌震撼了他自己。
「那晚起,我才開始思考歌也許不是為了good to listen(好聽),而是what is good for(有什麼用處)。」胡德夫說,在李雙澤不斷催促下,他創作「大武山美麗的媽媽」、「牛背上的小孩」等歌,又在一九七四年舉辦首場個人演唱會。
美麗島 為好友送行
然而歌沒多久就被噤聲。一九七七年,李雙澤救人溺水過世,胡德夫和楊祖珺趕在李雙澤葬禮前一天,錄下李雙澤譜曲的「美麗島」,為好友送行。「誰能想到,這首歌頌寶島的歌,會在兩年後和『美麗島』雜誌、運動畫上等號,我也被禁唱。」
一九八二年,胡德夫加入黨外編輯作家聯誼會,成為唯一的原住民成員,然而胡德夫不久就發現,在這場民主運動,沒有原住民位置。
傷原民 寫下為什麼
一九八四年,海山煤礦爆炸,許多原住民礦工慘死,胡德夫沈痛寫下歌曲「為什麼」,感到「行動的時間到了,我們不能只用別人的版面」。他成立原住民權利促進會,卻在翌年被請求退位;沒多久,原權會更在民主運動中被扼喉。
「那時我總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落得原運理想破碎、和歌唱疏離已久、家計壓力沈重、和前妻婚姻出問題,全身又長骨刺、劇痛不已?」終於,在台灣正要解嚴、人人迎向劇變的時節,胡德夫帶著小孩回台東家鄉,開始外人眼中「空白的十年,和台灣失去聯繫」。
骨刺痛 他曾想自殺
回到「本來不相信自己會回來的」故鄉,得靠柺杖代步的胡德夫,把孩子交給母親和姊姊,自己最後落腳在知本海邊朋友的破房子。骨刺的痛苦曾讓他想自殺,覺得「人生大概就到這裡為止」。
在部落 漸找到力量
然而,「靜下來才會有歌」。放逐自己的胡德夫在部落找到力量:「很多傷口,老人家看你一下,就鼓勵無限;邀你坐一回,勞累、困頓就都從身上脫落。」胡德夫說,雖然他仍不好意思面對母親和姊姊,但信心已慢慢滋長。
「在都市我無法思考,已經不知要做什麼;回到家鄉,過去的事才越來越清楚。以前我自以為是知識分子,以為可以教同胞什麼;回到部落,才知道自己的匱乏膚淺。」
胡德夫原本黯淡的眼神漸漸發光:「入那個深淵,才知道歌在哪裡。我終於明白,若我在深淵只能攀住一個東西爬出來,那就是歌;我本來就該是唱歌、要放歌出來的人!」做運動需要謀略和組織,他不適合;「我只能唱歌。」
現實壓力仍在。他一度賣水,經濟仍不穩定,又因為媽媽年老無法照管孩子,胡德夫也行動不便,不得不將孩子送到兒童之家。老媽媽不堪這般結局,哭到昏去。
中秋節 卻送走孩子
說起這一段,胡德夫仍是沈痛:「那天是中秋節,大家都在團圓,我卻面對家庭完全的破碎。我送走孩子,在一棵茄苳樹下對著天空高喊:『我只剩下聲音了。告訴我,我還有什麼路可走?要不要帶我去唱歌?』」
搖籃曲 開啟新人生
隔幾天,他接到黑名單工作室王明輝的電話,邀他為「搖籃曲」錄音,胡德夫拄著柺杖歡喜地去了。那是一九九六年。翌年,胡德夫成立「飛魚雲豹音樂工團」,唱歌兼社運,骨刺也漸漸好了:「我幫每根骨刺取名字,和它們說話,和病好好相處。」再加上泡溫泉、游泳,幾年下來竟不藥而癒。
初見妻 驚覺夢過她
更大禮物是現任妻子姆娃(Mua)。二○○○年,兩人相遇,胡德夫一看就驚覺「我夢過她」:「我曾夢見一面牆,上面有所有家族照片,還有姆娃」。姆娃聽了頑皮一笑:「後面還有沒有別人?」相差廿歲,姆娃說胡德夫才是那個「小」的,「他有時像孩子,懵懂、叛逆。」胡德夫則滿臉依戀,吻上姆娃的頰:「她是我生命的鑰匙。」
二○○五年,胡德夫出了首張個人專輯「匆匆」,驚動世人。在西門紅樓發表會上,人人淚流不止。他們不知道,胡德夫的歌唱所以動人,是因為來自深淵。
「一般人看我台東那十年,覺得荒蕪、可惜,但我明白,沒有那幾年,我不會知道歌從哪裡來,也不會知道歌在我人生的意義。」
回顧過往,胡德夫說最高興的是一回看到原住民小孩在溪流游泳,很有信心地說「我們原住民……」;這種改變「是原住民整體的成就」。他仍只是個歌唱的人:「歌是大氣,不是武器,它和現實無關,卻能籠罩一切,發出更深層的訊息,而力量難以預估。」
【2009-02-06/聯合報/A12版/大河人生】


其人其歌 不管怎麼唱 都是鄉愁之歌
【本報記者何定照】
胡德夫唱歌四十年,只寫了約卅首歌,每一首都從「生活中出發,別人也許不覺得非常重要,但我非寫不可」。
在板橋曲折巷內的公寓租屋,宣布剛戒菸「好讓嗓子乾淨」的胡德夫,坐在客廳的琴邊,示範他都怎麼譜曲:他手一撩,一串音符流出;再一揮,又是一個變奏。「我就這樣一直坐在琴前試,直到覺得『就是這個』」。
一九七四年,胡德夫有感越來越多同胞到都市求生,就是這樣寫下「大武山美麗的媽媽」第一版;參與拯救雛妓運動後,他目睹來自大武山的女孩子宮潰爛的慘狀,更將此歌化為對原住民少女的哀嘆。
一九九九年,胡德夫完成「飛魚‧雲豹‧台北盆地」,歌裡濃縮了蘭嶼反核、反瑪家水庫、九二一震災的十二年光陰。在模擬雲豹腳步的輕巧鋼琴聲中,胡德夫的心是沉的:「這麼小的地方,原住民為何不能被當全人?地震總是原住民部落多,種植的收益者卻是漢人。」
一九七七年初唱「美麗島」,胡德夫覺得有如「湧泉般自然流出」;到了二○○六年在紅衫軍前唱,歌變得在「洗」:「它像水般洗滌,把髒的東西洗乾淨。就是要用這種歌去洗。」
在妻子姆娃聽來,胡德夫不管怎麼唱,「都是鄉愁之歌」。「有時和他吵架,一聽他唱歌,我就忍不住原諒。」胡德夫則說自己最大的失落,「年輕時是感嘆失去的父母親情,現在是感嘆和孩子聚少離多。」那時他會彈唱四、五個小時,每每讓姆娃動容:「我聽得出他哪首歌在想著哪個孩子。」
然而他還是滿懷感激。他總招呼年輕歌手「到我家吃好料」,並在唱完後,像對孩子般在他們額頭印上一個吻。他說:「我認識很多原住民的朋友,從來沒人像我這麼幸運。假如到這個年齡還有什麼事要做,就是要回報這個幸運。給予其他人我曾被呵護、關愛、養育過的這些……」
【2009-02-06/聯合報/A12版/大河人生】

《那年20歲》欠醫院錢 憾無法送父回老家
【本報記者何定照】
從十一歲到都市,胡德夫一直覺得深受各方呵護關愛,「我是最幸運的原住民孩子」。但在個人的幸運外,從小承襲於部落長老的正直性格,讓他無法忽視原住民未被平等對待的事實。也因此,十八歲以優異英文考上台大外文系後,胡德夫便擔任「旅北山地大專學生聯誼會」會長,正視原住民困境。
「打開報紙,山胞、山花字眼怵目驚心;娼寮中,常見被拐賣的原住民雛妓,而我該是她們的哥哥,她們該是我們未來的媽媽啊!」談起原住民議題,胡德夫總禁不住微微激動。
在戒嚴年代,胡德夫舉辦「在台灣,我們到底是誰?」等座談會,引發教官關注,導致軍訓屢屢不及格;另方面,高中打橄欖球碰地造成的「重震盪後遺症」越趨嚴重,醫師鄭重吩咐靜養。終於,當其他二十歲的台大人正迎向錦繡前程,胡德夫休了學。
告別從初中就編織的「外交官」美夢,擺在胡德夫眼前的是冷酷現實。他白天在工地綁鋼筋,結識大批告別故鄉北上工作的原住民;晚上和卑南同鄉萬沙浪同組合唱團,在六福客棧夜總會表演。原住民議題與歌唱,從這時就是他生命中的主旋律。
沒多久,父親驚傳罹癌,到台北照鈷六十、開刀。為了龐大醫藥費,胡德夫開始沒日沒夜工作:白天到毛紡廠,晚上到哥倫比亞咖啡廳唱歌,更晚再去朋友開的「洛詩地」牛排鐵板燒餐廳唱。
然而父親還是走了。「稍早我去醫院看他,他撐出一副很強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明白我在拚。」胡德夫語調平靜,眼眶卻濕潤:「醫院看他快走了,要送他回台東老家時,我沒法跟。因為我欠太多債,身分證得押在醫院。」
這就是胡德夫的二十歲。現實重擔壓著,鄉愁無可逆轉,更驚心動魄的還在後面:歌,即將湧出。
【2009-02-06/聯合報/A12版/大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