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日 星期日
泥土 都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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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 都拔
每個少年都有過夢想吧。
說一個我少年時好玩的夢想,我曾經想,如果我可以成為像海明威一樣的世界有名的作家,那多好呀。現在想想,當然是幼稚的,並且我很快就不這樣想了,只是閃過的一個念頭罷了。後來,我決定還是好好認真讀我的礦冶工程功課,希望成功做一個好工程師,有一天,我要到地大物博的中國大陸去開採金礦。
我讀五年制台北工專時,前三年等於是高中生,記得,功課甚輕鬆,我保持有不錯的成績,覺得尚有許多空餘的時間讀閒書,有一段時間,讀了許多西洋小說,如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的《第五縱隊與49個故事》、《老人與海》、《妾似朝陽又照君》與《戰地鐘聲》等;也大量閱讀賽珍珠(Pearl Sydenstricker Buck)《東風,西風》、《大地》、《龍種》、《十四個故事》、《北京來信》等;還有其他,如莫泊桑全集;福爾摩斯;亞森‧羅蘋經典探案集等等。
只是閒雜讀了許多小說,居然讓我想學海明威的筆法(他的小說筆法大多以對話進展,有簡明利落的風格),就試著寫了一篇小文〈泥土〉,用都拔的筆名投給聯合報副刊,被採用刊登了,登載在【1959-11-02/聯合報/06版/聯合副刊】。
我重讀〈泥土〉,覺得是幼稚笨拙的,我猜當時的主編林海音先生愛護、鼓舞年青人寫作,才會被取用。今天我偶翻閱舊書《城南舊事》,想到林先生的愛護,才想起來〈泥土〉這篇小文。林海音出生在日本大阪,從小成長在北京,我很喜愛她的《城南舊事》一書,這是她的自傳體散文小說,我非常喜愛,曾經買過不同的版本,文字和插畫都美好極了。這本書是用英子童稚的雙眼對童年往事的回憶,講述了關於英子童年時的故事,對童年的懷念和對北京城南的思念。
我把此舊稿小文〈泥土〉貼在這裡,好友們如有興趣可打開連結一讀。有時文章太長,覺得打擾了大家,有點不安;反而希望你們不去閱讀。
〈泥土〉 都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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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 都拔
你會大笑的,如果我告訴你,我正為泥土苦惱著。我真要咒詛我家果園的每一種從土裏生長出來的果子,它們都長得又小又醜,看見它們我心裏就覺難過。……等到明年,我會送給你一籮又大又結實的各種果子,我已經從一本書上學到怎樣的改良和種植方法。
這是我的一位好同學,老牛梁田給我信上面的一段話。
從小學到高中畢業,梁田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學。他有一雙閃光的眼睛,堅決的彎曲的嘴唇,最朗爽的個性,任誰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一個可愛的農家孩子,他粗聲粗氣的笑聲使我喜歡。我們給他的綽號叫老牛。
大概在畢業前一個星期,有一次我們在校園裏漫步時,梁田對我說不打算升大學了,我不禁十分驚訝。他的功課很好,家裏雖是種田人家,可是經濟情況很富裕,我想沒有任何理由逼使他放棄繼續讀書。
「你是說你不再進大學了?」
「是的我已經決定這樣做。」他毫不在乎的說。
「有什麼事情不對?」
他笑起來了拍拍我的肩膀,「沒有什麼不對的,只是我想回到田裏,做一個莊稼漢。」他把胳臂放在我面前幽默地說,「你看我不是長得很結實,一塊當農人的好材料。」
「別傻了」我不禁笑道,「做農人有什麼好處,除了太陽光和泥土,你想得到什麼?」
「你知道我的祖父,我的父親都是莊稼漢,我們是世代相襲的農家。」他說,「你聞過田間泥土的香氣嗎?噢,那真使人沉醉,我發狂的愛它們。我想你是一直沒這種福氣,你不了解泥土的可貴。如果你能知道當我把一顆種子放進土裏看它生長了,我心裏有無法形容的欣喜,你就知道我為什麼要回到我應該回去的地方。」
「你真傻,你知道我上次生產訓練成績幾乎不及格的原因,我不願意天天抬了尿肥去澆施我們種的大頭菜,我只買了硫粉灑上去,結果別人的真長得像一顆大頭,而我的永遠是小東西。我可是十分不耐煩去做這件事情。」
我們找到一塊大石坐下來,我說,「難道你真願意天天同那些臭尿肥生活在一起?」
「這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他朗爽的笑道,「你怎知道臭味對我不是可愛的?尤其混合了泥土的香氣,還有什麼比這更好聞的氣味。」
「好了我真不知怎樣才好說服你,你就像一隻最笨的牛一般。你的堅強的骨呀,結實的肉呀,我想你一定會耕耘得很好。」我們兩人都笑了,每次當他在我面前,我想到牛就覺好笑,而他也很樂意人家這樣叫他。
「告訴我正經的,你是真的要做一個粗人。」等我們笑過了我問。
「噢,那我真要感到傷心呢,看來我們不會再聚在一起了。」我把肩牓聳起來,「也許你是對的,因為你深愛泥土。可是難道你沒有更深愛的東西,比如學校的生活總比在田間操作更甜蜜更適意,不是嗎?」
他輕皺眉頭道「不要告訴我這些,我已經十分厭煩這裡的甜蜜與舒適,我急急要離開這裏,我可以從田地上獲得更大的滿足。」
「你一點不留戀?」
「留戀?」他用一種驚奇的口吻問,表情很可笑。他又粗魯的笑道,「噢,可憐的人,我們總不能永遠留戀太多東西,是不是?況且我是要回田裏。」
「好吧,等有一天你對田地不再留戀的時候,你會後悔的。」
「不會,不會,你不能了解我多麼深愛田地。」。他的眼睛閃著光「我要泥土伴同我生活在一起,做農人我一定可以勝任愉快,我可以永遠不離開鄉間。」
「是的,你是甘願老死在那裏,老死在田地之間,當你的軀體埋在土裏,你堅強的骨和結實的肉化為泥土時,你們是真結合一塊了。」我半諷刺的向他說,我知道他會用粗魯的笑聲回答我,果然他笑得很朗爽。
「這正是我希望的。」 他又望望天空說,「這是一個好天氣。」他說了就站起來,拍拍屁股,我們一邊漫步走著,繼續談話。
「你可以讀完大學,再回到田間,有很多學問我們要學習的。」我說。
「你以為農人除了田地,他還要求什麼」他漫不經心的應著。」
我們已經走出學校,站在一塊田地的土埂上,他彎下腰捧起一把泥土,拿在我面前說,「我是捨不得放下的。」
「我真不知泥土有什麼可愛。」我幾乎忍俊不禁。我看他是發癡了,加果一個女孩子被他愛泥土一般的熱情去愛著,她一定煩死了。」
他說,「你記得賽珍珠的大地嗎?王龍是如何愛著田地。當他的女人,兒子,以及他的叔父給他煩惱的時候,只要他想到田地,走在田上,就全都忘記了。在他老的時候,他還留著一種情緒,那就是他對田地的愛。他在城裡有大戶人家的豪華的大房子,可是他寧願回到那又小又暗的土房子。他可以看見房子的四周的農田,嗅到泥土芳香的氣息。我能了解他的狂熱的情緒,可是你不能,一定的。」
在我們面前的田間,很多農人彎著腰在收割稻子,陽光照在他們裸露的健壯的肌肉上,反映出黑棕色的光亮,幾個農婦和小孩把地上殘留的稻穗揀拾起來,放進她們手腕上掛的竹籃裏,他們一邊高聲談笑著。梁田閃光的眼睛,望在田間穿過裸露的稻梗和農人們,似乎看見一種我不能見的東西。他的臉上湧現粗獷的,懇切的笑容,代表安慰和希望。他說,「我的心又狂跳了,今年秋天我就可以真正成為一農人,我要天天下田裏工作,把衣服都脫光了,熱力的日光會把我晒得黑黑的……。」
我說,「是了,黑泥會把你弄成一個黑鬼,你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畢業以後梁田給我來信說, ……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小石頭,一把土,都有無限美情,無限可愛。知道你犯悶氣病,我很難過,老友到這裏來住一段時期罷,鄉間的空氣,花和泥土的香氣,將醫好你的病。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共同挑一擔尿肥到田裏,我教你如何才能使大頭菜長得又大又結實。
人的心理的轉變,有時候是很突兀的。當我知道老牛梁田在今年考進大學的農化系,再沒有事情比它更使我驚訝的了。我給他去信說,「你捨棄你的田地了。」
今天我收到他一封信,他說,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會說笑。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捨棄田地的,我只會用牛一樣的腿把一個女子踢開。我們已經很久不見面,如果你見到我,你將對我吼著說「你更像一條牛了。」以前我曾經自以為,已經讀過比一般農人應該知道的更多的書,現在我想我是錯了。你一定在大笑,你的生理機能的反應,你太可惡了。我從一本書上,學會怎樣去改良和種植的方法,使一棵果樹長出又大又結實的果子。當我閱讀過更多的書,我多麼驚訝書上有太多東西是一個農人極需懂得,我卻無法知道的。我開始感驚惶,我想我必須重新回到學校。我深愛田地,我必須使它們變成更美麗,使從土裏長出更好的農作物。唯一的方法,我要學習許多許多新的農業知識。等我讀完四年大學功課,我就回到田間,你知道我仍是一個最好的莊稼漢。
【1959-11-02/聯合報/06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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